忆江湖·烧雪

　　“今日是陛下在北恩城的第四日，还有十几日，弟兄们万不可放松。”钟剑湘嘱咐了身边的几个捕快，“我去行宫附近转转，有什么异常去那里找我。”
　　“放心吧，钟大哥。这是兄弟们的本分。”
　　深夜，行宫外的卫兵在踱步，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环境，突然他发现了一个身形娇小的影子从屋顶飞掠而过，在圆月下分外明晰，风中恍有一条白亮的带子飘过。他立即握紧了手中的长枪，一转头，看到钟剑湘向他走来，他赶忙向钟剑湘跑去……
　　有树叶破风的声音，在夜空中转瞬而逝。
　　“大人……呃……”侍卫跑到钟剑湘的面前，刚想说些什么，一柄飞镖已经洞穿了他的喉咙，从他的喉前隐约穿出一点通红的镖尖儿，血沫溅在雪白的内领上，他没来得及呼喊就已经瘫倒下去，他的身后是空洞且漆黑的夜色，看不见任何人。
　　好快！
　　钟剑湘鹰一般的瞳孔猛地放大，他不由得毛骨悚然，在这样森严的戒备下，刺客就在他的面前动手，然后隐入黑夜……他握刀的手心渗出丝丝冷汗，风声悠悠响起，这使他不能判断下一枚飞镖的方向。几秒钟的时间他的背脊已被汗水湿透，对方却迟迟没有出手，为什么？为什么……钟剑湘无法找到答案，他不清楚刺客为什么放弃这次宝贵的机会，刺客怎么可能没看到他……
　　他的心狂跳起来，沿着这侧的矮墙跑去，他看到了许多侍卫的尸身，都是暗镖在喉咙上穿了个洞，漆成纯黑色的飞镖在夜色中融入了绝佳的掩护。他只是停留了一小会儿的功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些侍卫全都悄无声息地死去。他忽然明白了——那支镖没有完全穿喉而出，是一支从远处发来的镖，刺客早已远去，而且一路以极快的速度杀人！钟剑湘变了方向，狂奔到内宫，他清楚刺客远去的方向——皇上！
　　他越过门前侍卫长枪的阻拦，径直冲向皇帝所在的屋子。一枚梭镖破空而出，直向他的咽喉袭来，钟剑湘立即仰头躲过，余光瞟到一个像风一样的人影从旁屋飞出。
　　钟剑湘听到长刀出鞘的声音。
　　他本能地侧身躲闪，可那人实在太快，刀锋擦着他的左肩过去，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口，鲜血在月下飞溅出来。钟剑湘来不及后退，随即便有一记来自手肘的重击磕在他的胸前，带来一阵麻木的痛感，明显的震感抑制了呼吸。钟剑湘轻咳了一下，便有许多又咸又腥的液体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与此同时他感到刀鞘从后方狠狠地击中了他的腿弯。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重重地跪在地上，勉强用手中的刀撑住了身躯。
　　众多的黑影从各个角落闪现出来，手中的刀剑泛着危险的光芒。
　　“擅闯皇宫，你不知道这是死罪么？”冷冷的声音响起，带来的寒意不亚于架在钟剑湘颈上的那把长刀，“这般造次，若不看你是个上等品级的捕快，你早就身首异处了。”
　　“有刺客，大人……臣，知罪。”钟剑湘的声音很低，他在努力抑制着嘴里漫出的血，“臣万死……请陛下……移驾……恳求大人通禀。”
　　“深夜扰驾，已是死罪。刺客之说，何以为证？”那人言辞冷峻，他手上的长刀一动不动，泛着危险的银光，“带他下去，陛下已经安寝了。”
　　“大人……”钟剑湘只觉得脑后一木。
　　月夜无声，只听见刀欹斜倒地的轻响。
　　“卫大人！钟捕头是我的兄弟，黎某不才，但愿以性命保他忠心日月可鉴，我相信他绝不会是刺客，也不会随便惊扰圣驾。而且正是因大人昨夜彻夜未眠守在皇上身边，刺客才不敢轻举妄动。被刺客杀死的侍卫们大人您也看到了，剑湘所言不虚，焕跪请大人赦免剑湘的死罪。”
　　“黎大人不必如此，折煞卫某了。”
　　“卫大人……”
　　“黎大人你也知道宫中的规矩，宗殷没有赦免的权力，这件事需要问陛下。”
　　同日黄昏，柔和的光从窗口漫进来，映在钟剑湘的肩上，血迹已经干涸。
　　口中呼出的气变成缕缕白烟，瞬间便消失在这渐隐的日晖里，钟剑湘坐在墙边，微微仰头，他尽力轻微地呼吸，以防引起胸口的阵痛，那双鹰眼仍旧平静地注视着窗外，虽然已经布满血丝。
　　“黎大人，这是卫大人叮嘱过……”
　　“无妨，我给他送进去吧。”
　　他忽然听见落锁的声音，然后便看见黎焕那张一向沉稳坚毅的脸,只是在阴影里更发苍白。黎焕提着食盒，站在门口，庄严的表情中含着关切。
　　“大人？罪臣参见大人，”钟剑湘试着站起来，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感觉肩膀上的伤口又要裂开了，手脚上的铁链摇晃着发出钝响，沉重的铐镣束缚了他的起身，“戴罪之身难全礼数，还望大人恕罪。”
　　“难为你了，剑湘。”黎焕的手按在他的肩头，示意他不必起身，“我已经和卫大人谈过了，明日我便去请圣命，保你无事。”
　　“谢大人。”钟剑湘坐下来，肩头传来一阵皲裂的痛感，“大人说的莫非就是四年前护驾的卫大人么？”
　　“对，是他，卫宗殷大人。”
　　“卫大人果然是一等一的身手，幸好伤的只是左肩。”钟剑湘勉强笑了笑，他感到鲜血从肩头汩汩流出，创口变得热辣辣的，而且胸膛的疼痛也造成了呼吸不畅，那一下手肘的力量还不到十分，就足以让他严重内伤了。“多谢大人费心，昨夜是剑湘莽撞了。”
　　“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黎焕把食盒放在一侧，撩袍坐在钟剑湘对面，看着钟剑湘的眼睛，“告诉我实情。”
　　“剑湘知无不言……”
　　与此同时，卫宗殷单膝跪在皇帝面前，“昨夜之事即为如此，请陛下定夺。”
　　“朕，明日想去看看那个捕快……”
　　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他转过身来，把手中的书放在桌上，一手轻抬，示意卫宗殷起身，“卫爱卿快快请起，昨夜之危，朕当谢卿。”他一袭便衣，袍色淡黄，剑眉斜飞，黑瞳如漆，眉目分明，二十岁上下，是个脸庞虽显稚嫩，但有英武之气的青年。
　　黎明时分，东方的鱼肚白还没有镀上朝阳的光华，惨白得像是钟剑湘的脸色。他被锁在那些青黑色的蛇一样的铁链里，除了唇边顺着嘴角淌出的深红血迹，苍白的脸上尽失血色，那双锐利的眼眸也合着，仿佛难再承受灼目的晨曦。有人粗暴地弄醒了他，把他拖到另一间厢房里，他发现自己竟虚弱到连走路都很困难，胸口更是疼得像要裂开，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开了他的声带，撕裂了他的心肺，使他不能呼号，也艰于呼吸。
　　有时候人必须强撑着清醒，才能不让魂魄从身体中脱离。
　　“钟剑湘，是么？”一身淡黄色长袍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他的面前。
　　钟剑湘跪在帝前，却默然不语，本已垂着的头低得更深了些。
　　“放肆，”卫宗殷轻声呵斥道，“皇上问你话呢。”
　　“啊，咳——”钟剑湘身体一颤，开始微微地咳嗽起来，鲜血从他嘴里滴出来，在地板上溅出细密的小点。
　　“莫非你有难言之隐？”皇帝轻轻颔首，抬手示意他人出去，房内只余皇帝、卫宗殷、黎焕和钟剑湘四人。钟剑湘左手托起铁链，用力咬破了右手的食指，在地上写下“臣知罪”三个字，他仿佛还想接着写下去，那个未完成的字看起来有些像“残”，但是他的手在不断颤抖，最终还是猛然扶到地上，支撑住了即将倒下的身体。
　　“朕赦你无罪。其实朕还要谢你的，钟捕头，如果没有你的提醒，朕很可能早已遭了毒手。”青年的皇帝走过去，双手扶起钟剑湘，“能否为朕说说昨夜的事情？爱卿不必低头。”
　　钟剑湘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血从嘴角不断地流出来，伴着轻微的咳嗽，咳出的血甚至溅到了皇帝身上。那种巨大的晕眩猛烈撞击着他的脑海，钟剑湘紧锁了眉头，那种摄魂夺魄的力量还在无休无止地侵略着他的理智，他的气血无声地在体内翻涌，而他的神志却因痛楚慢慢地溃散——只有灼热的血从喉头划过的感觉，如滚烫的熔岩。
　　“大胆，你……”卫宗殷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却被皇帝挡下，“无妨。”
　　“陛下，他好像是中毒了，我今日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伤还没这么重。”黎焕在一旁扶住了不断咯血的钟剑湘。
　　“速传太医！为钟捕头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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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捕头的情况如何？”
　　“回陛下，外伤有些恶化，他也的确是中毒了。钟捕头本已受了很严重的内伤，又有一些不明药物，加剧了内伤的作用。而且这种毒是经过反复配制的，极为强力，见血而发，与血相容，还会使人致哑，所以适才钟捕头强撑着发声，药的效力发作得更厉害了。”
　　“可有解法？”
　　“药尚不明，臣当尽力。”
　　皇帝略一点头，“务必全力医治钟捕头，”又转向黎焕，“黎爱卿去查这件事，也代朕和卫爱卿问候钟捕头。”说罢转身出门。
　　“陛下，此地已有刺客，不如早日回宫。”黎焕在皇帝身后行礼，大声说道。
　　“朕自有打算，爱卿不必多虑。”那句子的末音在风中慢慢远去了，而黎焕还保持着恭敬的姿势，目送这位少帝的离去。
　　直到皇帝的身影完全消失，黎焕才缓缓直起腰板，这一日已悄然而逝，他看着明月从树梢升起，光芒压过了群星，甚至那白光之夺目简直要胜过日光。
　　“白月夺日，此兆……莫非，天下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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