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湖·烧雪

　　“皇上已经驾临了，你还这么放肆地来找雪女，胆子真是不小。”香奴摘下琵琶的琴套，试着拨了拨弦。
　　“我是来看舞的，又不是看皇上，他来不来和我有什么关系。”李寄离坐在窗口，和香奴随意聊着天，“久闻雪女有一曲名舞，唤作《相思》，千金难买，绝世惊鸿，不知要如何求得？”
　　“这就要看李剑侠的本事了。”香奴吃吃地笑着回道，“小姐今天心情不错，你可以试试看，她可是只在一个人面前跳过这支舞呢。”
　　“哦？她在谁面前跳过这支舞，是皇上么？”
　　“不是哦。”香奴摇了摇头。
　　“相思千斤重，弱水漂不起……”李寄离虽然还在笑，脸色却有些气馁地微沉，“这是哪位青年才俊有这么好的福气，竟能这般入雪女的眼。”
　　“香奴看李剑侠不只是个酒坛子，还是个醋坛子，”香奴笑得更厉害，“是我。”
　　“什么？”李寄离无奈地看着香奴，叹了口气，嘴边浮起一丝笑意，“看来真得让你们领教一下我为什么叫多情剑客了。”
　　“江湖上你还有个名字叫偷心圣手，对么？”
　　“不错。”
　　“那就让我家小姐看看，你的手段能有几何。”
　　“香奴，和李剑侠斗嘴你会输的。”花展颜推开了门，眼神轻扫夺心魄，任是无情也动人，一身云纹金锦的软袍上又覆了一层软纱，使她看上去更加华丽雍容。
　　“小姐，你觉得，你会输么？”香奴调着琵琶，歪头一笑。
　　李寄离从窗口跃入室内，向雪女一揖，“《独饮千杯雪》，一舞乱长街，在下是否有幸一赏《相思》？”
　　“求的也倒直接，是李剑侠的气魄。”花展颜笑了，“许君一舞，君可许妾一生么？”
　　“很抱歉许不了姑娘一生，”李寄离一展外袍坐下来，微笑道，“因为近三十年已过，在下只有大半生了。”
　　“半生可买不起这支舞，李剑侠。”
　　“在下以半生换展颜一笑，如何？”
　　花展颜颔首，嫣然一笑，“李剑侠是不是该付账了。”
　　“不到时候，还不够。”
　　“什么不够？”花展颜盈盈走来，一挥袖坐在李寄离对面。
　　“我要姑娘半生的笑容，所以不够。”李寄离探身向前，嘴角无声上扬。
　　“明明说的是一笑，李剑侠打得好算盘。”
　　“一眼可以万年，一笑为何不能半生？”
　　“李剑侠觉得我花展颜会做这样的亏本买卖吗？”
　　“或许呢？我为何不赌一把。”
　　“赌注呢，两手空空就想摊牌么？”
　　“我的剑，离魂。”李寄离双手奉剑，把剑平放在桌子上。
　　“你的剑对我来说，有什么用？”花展颜转过脸去，并不看他。
　　“我是个剑客，我的剑也便是我的人。”
　　“李剑侠，可是我要你的人做什么呢？”
　　“那是姑娘的事情，与我何干？”李寄离忽然笑了，他静静望着花展颜的深如潭水的双眼，仿佛在倾听着潭水下鱼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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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展颜沉静地接受着他的注视，既不羞涩，也不躲闪。
　　许久，她忽然道：“你赌赢了。”
　　“我猜到了。”
　　“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当然，偷心圣手可不是浪得虚名。”
　　“没想到堂堂李剑侠这么皮厚。”
　　“有自信又不是件坏事，这次主要是姑娘值得我赌，赌什么都行。”李寄离向着香奴得意地挑了一下眉，笑对花展颜，“我其实是替姑娘着想，说实话论值钱我的人不如那把剑。”
　　“你以后若是被人剪去了舌头，还能这么讨喜就好了。”
　　“能得雪女一舞，莫说是三寸之舌，就是在下这八尺之躯，灰飞烟灭又如何？展颜姑娘，请。”
　　琵琶声缓缓流淌，云纹流动，那婀娜的身姿在乐音中如莲花般绽放，舞步轻巧，步步生莲。清丽的声音从花展颜的口中发出，时而小唱，时而念白，抑扬顿挫，分外迷人。
　　“十年待君妾白头，惜君醉卧明月楼。
　　忆取曾经相思日，泣下又湿春衫袖。
　　空闺寂寞人独守，辜负当年红绣球。
　　俗尘多少痴子意，化作无端往来愁。
　　醒木惊梦一生休，绝代芳华为谁留……”
　　“为谁留？莫负东风此生休……”
　　李寄离轻轻打着拍子，不时跟着哼唱两句，若得佳人如此，夫复何求？他轻轻闭上了双眼，但仍能看到绝美的画面。与此同时，他并未发觉自己那颗漂泊无依的心在悄悄沉淀，那个令人心碎的空缺正在补全。
　　两个眉目如画又深不可测的女子，一个默然，一个骄傲；一个离开，一个出现。
　　一个让他心死，一个让他涅槃。
　　这，莫非就是种定的命运？！
　　李寄离十天没有造访雪舞楼。
　　他在赌场里，在伎馆里，在客栈里，在街巷里，在酒楼里，在茶肆里，在商铺里，在黑市里……
　　他突然发现，无论他在哪里游戏人生，他始终忘不了那首《相思》的调子。
　　“为谁留，为谁留？莫负东风此生休……”李寄离忽而一震，。
　　的确，他不想再失去了。
　　一别四年，旧伤初愈，李寄离冷笑自嘲，有谁会知道，多情剑客竟是个最怕情伤的人。
　　“思君令人老，相思谁人了，恨不早相逢，日日与君好……”
　　花展颜轻唱着这首歌，一边悠然起舞，香奴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拨弄着琵琶。
　　不知何时，李寄离已经站在了门口，静静看着起舞的她，而她，也正好看到了他。
　　她微微地笑了，是那种从心底发出的笑，美得让人心醉。
　　那款款的深情，纤细的腰肢，举手投足，不无动人。
　　花展颜望向李寄离，悠悠唱出了最后的两句：
　　“君兮君兮知妾否？妾思君兮红颜老。”
　　花展颜停住了，以一个弱柳扶风的姿势，随即抛来一个摄魂夺魄的眼神。她悠悠站直了身体，微笑着看向李寄离，“君去不曾言，长恨摧心肝。谁解相思苦，三更月色寒。”
　　“一去何需言，徒惹佳人怨。人来复人往，过客几多烦。”李寄离应声而出，“展颜姑娘，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花展颜侧身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香奴，取酒。”
　　两人一杯接一杯饮着，说着近日的事情，直到深夜，两个人脸上都泛起酒意的红光。
　　“香奴，不必等了，你先去睡吧。我陪李剑侠再饮几杯。”
　　“展颜姑娘好酒力。夜已深了，还不休息么？”
　　“女儿家怎么能比得上李剑侠的海量。难得今日李剑侠这么好兴致，妾身愿尽平生所学，为君一舞。”
　　花展颜开始起舞了，舞步轻巧曼妙。
　　她的脸颊上是微醉的酡红，她每一次回眸，都是那么忧伤和美艳，眼波流转中意蕴无穷。
　　没有香奴的伴奏，李寄离拾起他的离魂剑，轻轻弹着节拍，击剑之声，清冽幽寒。
　　“妾意深似诗，君情薄如纸。”
　　清扬而悲凉的歌声从花展颜的口中唱出，妖红的眼影自水袖后向着李寄离极快地一扫，留下万千的回味，紧跟着那调子又转为暗哑的哀怨，“诗在纸上行，殒身亦痴痴。”
　　她不停地旋转着，巨大的沙漏不知已经倾覆了几回，夜色还在不断加深，她也还在不停地跳舞，眼神变得非常的哀伤，仿佛要在舞步中死去……李寄离放下了手中的离魂剑，冲过去抱住了在疯狂地跳着舞的她，她瘫倒在李寄离的怀里，轻轻地喘息着，双颊绯红，眼睛紧紧地闭着，泪水肆意流出。
　　李寄离没说话，只是紧紧抱着花展颜，那奇异的触感像是抱着秋日的晨霜一般，花展颜的身体很冷，如一座冰雕似的散发着凉意。
　　“李剑侠，你不该，不该对我这么好的……”
　　“展颜，你病了么？”
　　花展颜只是执拗地摇着头，眼睛里写满了悲伤。
　　“你病了，还这么作死地跳舞……”
　　“不，不是……”花展颜的声音分明已是啜泣，“没有什么人对我是真心的，他们都是因为欲望，因为利益，太多的人围在我身边，我被困住了……”
　　“没什么人能懂我，你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请不要这样对我好下去，我会疯的……”
　　“我已经疯了，李剑侠，我是不是很可笑。我这个疯子。”
　　“这么多年，好累，但我不能离开，我哪儿也不能去，我好累，真的好累……”
　　“你们一个个对我好，然后一个个悻悻离开，倾慕的话讲得天花乱坠，发现不能得到我的时候又走得无比决绝。人就是这样啊，被欲望驱使的动物。”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宿命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没有好的回忆，也没有好的未来……”
　　“我好累，可是又好怕，我怕我守护不了我要守护的人……或许牺牲自己很容易，护别人周全却很难。明知道我们如果要守护一些东西，就必须要放弃另一些东西的道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入非非……”
　　“是，得不到的，想入非非啊！李剑侠，你怎么会知道呢？像我们这样的人啊，就是喜欢奢望啊。”
　　“……寄离，你能懂么？我也是个女人，也希望被照顾，被保护，被宠溺，而不必一个人去应付一切，承担一切。我不喜欢，不喜欢这里……寄离，你知道吗？……好累，好累啊。”
　　花展颜伸出手，轻轻抚上李寄离的脸颊，那双手冰凉如雪。她的泪水从眼角漫出，顺着脸庞滑下，那双深深的眸子光芒在一点点地泯灭。她轻轻闭上了双眼，口里还在喃喃，“为什么，寄离？为什么……我好累，也好怕。”
　　“那就跟我走，离开这儿。”李寄离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我带你走，好不好？”
　　“我走不了……或许只有死亡，才是我的解脱。宿命里的事，谁也逃不过。”花展颜的泪水浸湿了胭脂，在她脸上呈现出迷乱的花红。
　　风尘阅尽，泪中带伤。
　　“你真的醉了，展颜。”李寄离抱起花展颜，推开另一侧的门，“我送你去你的房间。”
　　夜很深，也很静，只有笼中的雪鸽咕咕的叫着。
　　李寄离低下头看着怀中倾国倾城的女子醉得不省人事，或许更应该说成这个不省人事的女子醉得倾国倾城——她脸颊上泛着微醺的酡红，胸脯有节律地起伏着，线条流畅若春日的山峦。他抱着女人的手不由得一紧，心跳声也更加明晰了，不知是花展颜的心跳还是他自己的心跳，只是咚咚响个不停。
　　的确，他醉得也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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