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书三国

作者:露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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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故人别去



      在飞流不歇的淮河里找一个落水的人,这当真堪比大海捞针。荀彧一心求死,自然不会挣扎也不会呼救;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顺着水流往前游。我和荀彧的落水点差不多,如果我顺着水流往前游,应该能找到他。只是许久我连荀彧的影子都没看见,几乎想哭了,却又不敢停下,仍是拼命往前游。也不知游了多久,我终于看见一片青色在我前方二十米的地方沉沉浮浮。我欣喜若狂,几下猛划游到他身边。想要从河里捞上来一个人,这比绑着手在淮河里漂还要难得多;好在我当年受过点救生员训练,总算还能反应。我用左臂扣住他的脖子,尽量保证他的脸能露出水面,然后一手划水,拼命往岸边游。

      当我好不容易把他拖到岸边,尽管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力气都干了,我也还是先伸手探他的口鼻和脖颈。没有脉搏,没有呼吸;什么也没有。我用最快的速度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溺水患者的急救,心下暗自祈祷千万别忘了什么关键。我抬起他的下巴,扳开他的嘴,深吸一口气,然后凑了上去,缓缓吐气,重复。我再探他的脉搏,仍然什么也没感觉到。我将双手放在他胸口,按压三十次,再两口气。我数着重复了大约两分钟,再伸手探脉搏,便感到极其微弱的搏动。我差点没高兴疯了。他的心跳多半没有彻底停下,只是太微弱,以至于我刚才没感觉到;这样的话能救回来的希望便大了很多。只是他仍然没有呼吸,我也不敢松懈,仍是继续人工呼吸;一口气,数五秒,重复。我自己都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他几乎叹息般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看见他的胸膛开始起伏。

      我靠着肾上腺素一直坚持到现在,在危机退去的那一刻我一下就瘫了。我只觉得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觉得连呼吸都困难。我躺在水里一动不动,直到我听见边上的荀彧突然开始咳嗽。他咳得停不下来,几乎感觉要把肺都咳出来;接着他又开始吐,先是吐清水,后来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我忙又爬起来,扶住他的肩膀脖颈——千万别被呛到,我实在没力气再来一次CPR了。

      待到他终于缓过气来,他这才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欣慰,也没有什么不满;那张雪白没有一丝表情的面孔当真不像活人的脸。

      “小姐活命之恩,吾先谢过,”荀彧说,声音虽轻,却是温和沉稳,“然小姐本不该不顾自身救一必死之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无言以对。我本想问他,你为什么是必死之人?后来又觉得这问题太笨,当真说不出口。以他的身份心志,自然不可能降;曹操本就不想让他活,我们也不可能放他走。于是他还有什么别的出路?我看着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此起彼伏;我想起了还睡在我帐中的那个小正太陈泰,我想起了在番禹被我一场戏搅得心神不宁的荀谌,我想起了几乎在三军之前哭出来的诸葛亮,还有自己那种直接跳淮河救他的条件反射…想着想着,我突然哭了出来。

      我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思考解决办法;面对着这些让人肝肠寸断的事实,我只能哭。

      我哭得伤心,甚至没听见兵士赶到的脚步声;诸葛亮带兵到了。看见诸葛亮,我更止不住眼泪,只是哭得更凶了。诸葛亮走到我们身边;他牵过我的手握着,柔声道,“书凤莫要再哭了。”对我说了这一句,他便转向荀彧,压低声音说道,“先生,亮有三事相告。张文远将军由宛城突围而出,半月之前已北渡淮河归邺,此乃一。陈先生之子如今在亮营中,但亮即刻送他归邺,此乃二。这最后一事…”诸葛亮顿了一顿,低头说道,“先生若无异议,亮即刻为您发丧。”

      荀彧闭上了眼睛,不说话,甚至没有叹气。

      诸葛亮故意缓缓行军,以至于我们回到军营的时候已经都快第二天天亮了。荀彧本和我坐一辆车中,但回到军营中后就不知道他被诸葛亮藏哪去了。他用最快的速度写了封书信交给我们俘获的使者,然后让他回邺城给曹操送信,带回荀令逝世的消息。紧接着诸葛亮便开始设置灵堂,齐备棺木。我回自己帐篷的时候陈泰这个小鬼已经在等着我了;他显然是隐约听说寿春城破,荀令丧命,但也没有听到什么正式消息。于是我刚走进帐篷就正对上了少年焦急悲愤的脸。

      “阿翁他怎么了,你们把阿翁怎么样了!”他朝我吼道。

      “令君他,他死了,”我疲倦不堪地说道。我不想跟着小鬼多说;一来我怕被他看破什么,二来我真实在太累了。好在诸葛亮的人来叫小鬼过去和诸葛亮说话,才叫他没接着烦我。

      我倒在榻上,片刻就睡得人事不知了。待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只觉得手脚冰凉但是浑身发热,头疼欲裂——果然还是发烧了。

      我在军营里直躺了四五天,整天只是睡觉,吃饭,喝药。诸葛亮来看过我几次,亲自给我问脉开药。我猜他最近已经差不多该忙疯了,但是当我问他事情进展如何,有些什么需要帮忙的,他总是坚定地一口回绝,让我安心养病。于是我连荀彧的“葬礼”也错过了。

      诸葛亮告诉所有人,包括陈家那个小正太,说是荀令坠河,尸骨无存,于是棺中只有衣冠,省却了还得假造尸体的难处。灵堂的香烟未散,诸葛亮便急匆匆地安排了船只人手,将陈泰送走。好在我们在寿春城打了很久的攻心战,如今入城百姓颇多欢欣,我们的工作也还算顺手。

      走到这一步,也该差不多暂时收场了。半年时间,我们和江东居然一路横扫,真把曹操踢回了淮河北面。如今战事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只是这场大战带来的无数大大小小的混乱,又都要如何收场?

      打下整个淮南后,孙权那边却没了动静,估计还没反应过来。诸葛亮却在寿春城破后立刻千里加急给成都传书了。隔了两天,他又给合肥的孙权送了封长信。我还在养病,他也不肯对我多说,只是道需要汇报淮南的事,请成都派人代表刘备来和江东协商。我隐隐觉得,诸葛亮在寿春简直坐立不安。我自己琢磨着,也觉得能理解。虽说曹操输了这一仗,但绝无伤筋动骨;而我们的战线却是拉得太长了些。关羽拿不下樊城据汉水而守已经是够玄了,但他好歹有人有船,掐着汉水也能进退。而我们靠不足万人横跨江夏,弋阳,安丰,淮南四郡去,确实叫人担心。

      九月初,刘备的信到了;他信中说会亲自来和江东商谈,最多十日之后便将抵公安。他让诸葛亮暂时留在寿春,联络孙权那边准备会面,但让我先去公安见他。诸葛亮考虑了半天,最终还是让我带上荀彧回公安。虽然说这个心如死水的荀彧也从未试图给我们惹麻烦,但他的存在就是一个麻烦;现在只有把他弄回我们的领地才能让人彻底放心。我一路上忐忑不安,荀彧倒是似乎不在意,偶尔也和我说几句话,但是他太平静,太坦然了,却反而让我觉得恐惧。重阳节的时候我们抵达公安,刘备也在三日之后到达。他方抵达公安,听说我们已经到了,立马把我叫去给他汇报情况。我说了整整一个下午,这也才只说了个大概。荀彧的事诸葛亮不放心在信中说,于是只字未提;如今刘备乍然听我说到荀彧未死,也被惊得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还真从未见他这般吃惊过。听我说完,他仍是顾不上休息,直接找去见荀彧了。我不知道他和荀彧都说了些什么,但两人聚了有一个多时辰。

      待到吃晚饭的光景,刘备又把我叫去了。他皱着眉头,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我以为他要说荀彧,没想到他开口便是问道,“你们和国让之间到底有些何事,细细说来,切不可漏下什么。”

      我顿时呆了,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无比愧疚地说道,“主公,这件事...这件事都是我不好。”我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麦田中田豫来访,和诸葛亮针锋相对,淮河上的偷袭,死守黾县,我想出来的诈降之计,还有用田豫逼降弋阳郡...说到后来,我几乎不敢抬头看刘备。

      听我说完,刘备叹道,“难怪国让宁愿为商人爪牙,固穷陋巷一瓦一瓢也不肯受元直一钱,难怪元直几次拜访他也不见,如今便是备亲至他也不愿开门!”

      “主公,我...”

      “书凤;战场千变,有此机变之举也是自然。”他拍了拍我的手,笑着说道,“书凤何必自责?你看备若要是去问孔明,他定是坦然得很。哎,书凤到底是姑娘家,本不该做此等事的。你先歇着,备再去寻国让。他不是固执不知变通的人,和备又是故交,终会来见。”

      “主公若要去见他,便带我一起去见他吧!”我忙道,“我...我想我应该去道个歉。”

      刘备看了我片刻,摇头道,“不妥;国让乃备故交,备亲去见他倒容易说话。书凤莫要多想,回去歇着。淮南此事该如何和江东相议,书凤心中可有甚计较?回去仔细想想,备明日还有事商量。”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闷闷不乐地回自己的房间想事情。没过多久,我就听见刘备带了几个人出去了。我几乎有点坐立不安。话说,我这已经是第几次让他给我收拾烂摊子了?我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翻了会儿书,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找到徐庶的房间。

      “徐先生,求你告诉我田国让住在哪里,行不行?”我懒得兜圈子,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

      徐庶正在批阅卷宗,听见我这句话,放下笔来打量了我半天,最后叹道,“小姐就莫要再前去…”最后一个词他没说出来,但明显的,他想叫我别去添乱。

      “我,我决不会去添乱的,”我小声辩道,“我是担心主公。是我惹的麻烦,我总得想办法帮着弥补。再说,我是真心想去给田先生赔罪道歉。”

      徐庶看了我半天,最后说道,“城南铁钩巷子最深处的那间小屋,小姐自便。”说完他便又是低头看他的卷宗。我忙道谢行礼,然后匆匆赶了出去。

      徐庶说的地方也不难找,可是当我找到之后却有点不敢认。刘备说固穷陋巷,一瓦一瓢,可我也没想到田豫的家会简陋到这个地步。这差不多是公安最挤的一块了,挤得仿佛火柴盒一般;我都不知道这些房子院子怎么排的,就只看见一扇门接着一扇门,朝向不一乱七八糟。小巷一头有两口水井,两个开放式灶台。我站在巷子口探头探脑看了半天,好不容易看见在巷子最深处,似乎有一人坐在一扇木门外。我蹑手蹑脚地往哪里挪了几步,尽量躲在砖墙的阴影里。走进了几步,我就听见说话声音。

      那居然是刘备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忙后退了一步,紧紧靠在墙上。刘备的声音隐隐约约,但偶尔飘来的几句也足以让我渐渐听明白了。

      “…当年备和你玩笑,说要跟你好生学学孔孟经典,结果你说还不如看看《管子》,”刘备说道,“那个时候才听你说了两段,便忙说不是备这等粗人能学懂的事物。后来在荆州,平日里倒也闲着,就还真看完了…子初此人,尤擅管公之学,阿豫见了他,定然谈得来…”

      “…知道阿豫投了曹公,在许都还想设法一见;只是那时候阿豫仍在颍阴,备到处被人看着,不得出入…”

      “…阿豫行冠礼的时候备还说呢,今后定不能随便唤名了;只是明明想着要改口,却总是旧习难改。就到了今日还是阿豫阿豫地叫着,你可别见怪…若是今后还有朝堂上相见的份,备定不会如此随便…”

      刘备就一直这样没完没了地说着,而我却都快听哭了。田豫当真铁石心肠;我这个局外人都快被刘备说哭了,而田豫这个事中人居然还能装作听不见,任由刘备坐在他门外一个人絮絮叨叨。我正在想怎么上前劝说他还是改日再来,隔壁邻居却突然推门而出。

      “喂,你这个人烦不烦啊!”那个小年轻朝刘备吼道,“马上就三更了;人家可都是要睡觉的啊。你要发酒疯,到别处闹去。我们这都是做事的人家,夜里要睡觉早上要爬起来干活糊口;你再吵,我们拉你见官去!”

      刘备站起身来,应道,“这位小兄弟见谅,备定不再打扰。”

      然后只听“砰”的一声砸门,估计那个小年轻回去了。我本来想着刘备也应该走人了,没想到他只是长叹了一声,却又坐了回去。他没再啰嗦,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就没了声音。我尽量耐心地等着,可是就是看不到他站起身来离开。足足等了大半个小时,我只觉得又冷又饿;又想到刘备也是今日才到公安,也根本没休息就一直忙这忙那的,心疼得要命。我再忍不住,于是终于悄悄地溜到小巷的深处。

      刘备还在门边坐着,靠着砖墙一动不动;我蹑手蹑脚地凑近,就看见他居然已经睡着了。我一时间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嘛。呆了几分钟,我还是舍不得叫醒他,脱下自己的袍子盖在他身上,然后在一旁坐下。我才刚坐下,就突然听见“吱呀”一声,破破烂烂的木门晃开了;田豫立在门后。

      我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又是呆了一呆。他终于从木乃伊半死的状态恢复了,只是他的左额竟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从发迹直延伸到眼角。我愧疚地几乎抬不起头来,直接就跪下了,深深一礼道,“田先生,对不起,我…求你别迁怒主公,他…”

      我心下一片混乱,根本无法组织语言。田豫摇了摇头,说,“小姐请起,大可不必如此。”说完他也不再理我,径自走到刘备身边。

      刘备被我们惊醒,一时间还有些迷糊。田豫扶起刘备,又道,“左将军还请恕豫先前无礼。外面风凉,请左将军入内,让豫奉盏茶。”

      刘备喜道,“阿豫终肯相见。当日恨不与君共成大事,今日当平此恨!”

      田豫犹豫了片刻,说道,“请左将军入内,由豫慢慢道来。”

      刘备忙是点头,又转头对我说,“如今已晚,书凤还是赶紧回去歇着;有什么言语留待日后再说。快去。”

      看他们两似乎都好了,我总算是稍稍舒了口气,忙点了点头,几乎是溜一般地走了。田豫反正是当我不存在,也省得尴尬。

      待我回到郡守府的客房,我竟觉得累得站不起身来,虽然其实我什么也没做。

      其实真说起来,打仗能打得像诸葛亮这般仁义厚道当真很稀奇了。我们一路打过去,总是和周围百姓打成一片,这就足够说明诸葛亮的风格了。可是这总归是打仗;总有死伤,总有破裂,总有对不起的人!打仗这破事,就算是计谋百施几乎兵不血刃,还是无奈纠结得仿佛八点档肥皂剧啊!

      也不知道今后还有多少烂摊子需要主公收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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