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龙女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极为不雅的哈欠声。

　　“吵死了，打扰小爷我睡觉。”黑暗中，一人伸了伸懒腰，自言自语道，声音像是刚睡醒时的沙哑。

　　女子依旧坐在床上，一脸淡然，平静得像是死水。

　　自莫上岭开始，他就一直躲在暗处看热闹，方才又为何选择出手帮忙？

　　“很抱歉。”她并不打算拆穿他。

　　一道修长的身影自黑暗中猛地窜出，迅速地掠向她，两人瞬间近在咫尺，清冽的笑声在她的耳边响起：“果然是位美人。”

　　“你为何会在这里？”她问，音色微凉。

　　正悄悄爬上柳眉的手指不禁一顿，空气略微沉凝，却转瞬即散：“这里是客栈，小爷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他如是说着，指尖的动作却未停，有意无意地摩挲着。

　　“没用的，须特制的药水方能洗净。”异常白皙的面容中，那道嫣红浅浅一弯，仿佛天地万物都与之同笑。

　　她的话让他心下顿时了然，同时却也一惊。

　　“原来你……”他垂下眸，恰好看到她那似有若无的笑靥，一时呆愣当场，脑海里顿成一片空白。

　　她，她笑了？

　　待他定睛再看时，她的表情已恢复如初的平静，给人一种从未踏足过红尘的感觉。

　　不知为何，他莫名地有些失望。

　　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红唇微动，最终还是归于沉寂。

　　“你……可以离我远点么？”她迟疑了片刻，方道。

　　“哎？”用力地眨了眨眼，思绪还未回转的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你很臭。”她淡淡地道。

　　在玲珑岛时，他至少洗漱过一次，所以不过半月之久，为何他身上的臭味依然可以与初见时相匹敌？

　　难道……他是故意的？

　　“呃……”对方显然未料到她会对他说出这么一句话，以至于瞬间哑然，饶是被人说习惯了，可她的这一句，还是让他的脸难以控制地热了起来。

　　啊，原来是他身上的气味出卖了他，真是失策！

　　须臾之后，他陡然回神，转身拉了张凳子坐在她身前不远处，只见他翘起二郎腿，笑嘻嘻地道：“原来玲珑姑娘早已识破小爷的身份，怪不得可以如此的气定神闲。”

　　“三少和雨儿既已义结金兰，又怎会袖手旁观？”她说得波澜不惊。

　　一瞬间，他们二人的身份皆已揭开。

　　坐在床上的自然是玲珑岛的岛主解玲珑，而她对面之人，便是那乞丐柳三少。

　　深邃的黑眸骤然一眯，像是揽尽了世间一切的冷锐光芒，转而凝聚成一股庞大的肃杀力量。

　　她怎知他叫三少，莫非是解霏雨告诉她的？

　　空气凝滞的刹那，他倏地收敛眸光，上前亲昵地坐在她的身侧，将黑乎乎的下颚搭在她的肩头上，嘿地笑了一声。

　　“为兄自是不会弃玲珑于不顾的。”因为他还没有确定她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而她依旧坐得端正：“三少请自重。”

　　从玲珑姑娘到玲珑，这称呼转变得是否也太快了些？

　　“你确定要和我讨论自重的问题么？”他的双手不容拒绝地揽上她的腰际，温热的呼吸洒落她的耳后，却不含半分有色的气息，“你身上好香，我喜欢。”

　　就是这熟悉的药香以及极浅极淡的枫树花香，让他确定了她的身份。

　　解玲珑轻轻蹙了蹙眉，不再出声。

　　至于他这无礼的言语和行为，她似乎也不再放在心上了。

　　屋内的油灯尚未燃尽，微风下，跳跃的火花摇曳着单薄的舞姿，温暖了夜的孤寂，也或许是因为窗外的夜色太过于深沉，柳三少打了个哈欠，就这样抱着她打起了瞌睡。

　　解玲珑仿佛已习惯了他身上的味道，始终寂然不动。直到睡熟的柳三少带着她一起慢慢地倒向身后的床榻时，她方恍然惊觉自己的穴道已被他点住。

　　她只是轻叹一声，并未因此而心生怒意。

　　柳三少环在她腰后的左臂不知何时被移开了，所以当他们倒下后，她正好平躺在床上，而他的右手臂则搭在了她的腹部。

　　淡淡的暖意从他的臂上传来，隐隐驱淡了她体内的寒意。

　　莫名其妙的，今夜的她，觉得很放松。虽然他身上的气味着实有些难闻，但是在这令人作呕的气息当中，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

　　那样的感觉……

　　她的心陡然一颤，轻合的眼睑也难以抑制地颤动起来。

　　解玲珑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可是却不能如愿，心里不免有些失望，直到公鸡打鸣时，她方在他平稳的呼吸声中，渐渐地陷入了沉睡。

　　晨曦微露，风中带了些许的凉意。

　　待解玲珑彻底睡沉后，柳三少缓缓地睁开眼，深邃的眸中闪烁着复杂的眸光：“是你么？二师姐……”

　　一道噼嘙的声音忽地响起，整个房间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柳三少不为所动。

　　他微撑起身，修长的指腹轻勾起她的几根银发，一丝怜惜悄无声息地漾上那深若瀚海般的瞳眸中。

　　小心翼翼地为她盖上被子，他又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将还在昏迷中的紫魅狐郎从凹进去的墙面上拉出，单手提着他，跃窗而去。

　　可就当他消失在城门的方向时，一道暗沉的人影无声无息地从屋顶跃入窗内，带走了解玲珑。

　　天还未亮，长街之上，寂静无人。

　　其实在凌云进入客栈客房时的那一瞬间，解玲珑就已苏醒，此时的她重新覆上了面纱，戴起了帷帽，整个人透着一股冷寂的气息。

　　“凌云，直接去青檀院！”

　　“是。”

　　凌云姓顾，八年前身受重伤时被解玲珑所救，后一直替她暗中掌管玲珑岛的事务，直到三年前开始，他一人身兼数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时刻保护她的安全。

　　微弱的晨光中，身形修长的他抱着她轻松地在屋脊上不断地飞跃着。没过多久，他们就抵达了方才所说的青檀院。

　　解玲珑伸手推开其中的一间房门，音色微冷：“吩咐下去，我要在五日内知道柳三少的真实身份。”

　　她给他们的时间，够久了！

　　“是。”顾凌云毫不迟疑。

　　解玲珑正要踏入屋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站在她身侧的顾凌云顿时如风拂过般，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小姐？”屋宇的转角尽头，出现了一道青色的人影，是位十八、九岁的姑娘，声音悦耳清浅。她迅速地跑至解玲珑的身侧，开心地挽上她的手臂，笑意盈盈道：“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月儿想死您了！”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月儿，是她自京城有名的万花楼中赎出来的清倌，那时的月儿年方过十，是个孤儿。

　　她为其取名楼心月。

　　“嗯。”帷帽内的容颜，蒙上了一抹谁也无法看到的淡笑，“明日前往鬼市，月儿，尽快安排一下，替我染发。”

　　“是！”楼心月向后退了一步，鬼灵精怪地作揖道。

　　……

　　午时三刻，日正当头。

　　平日里都很安静的涳城街道，今日显得格外热闹，特别是靠近城门口的方向，只见一群人将整个城门围堵得严严实实的，窃窃私语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

　　“这早就该死的紫魅狐郎，老天总算是开天眼了，让他有此报应。”

　　“是呀是呀……”

　　“也不知是哪位侠义之士出的手？简直是太大快人心了！”

　　“好像有谁听到那打更的瘸子说，这位侠士其实是一位长得异常俊俏的乞丐。”

　　热闹的城门口，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殊不知，他们口中所说的侠士，此时已然梳洗干净，正坐在一间茶棚内，面色不郁地喝着茶水。不过当听到那“异常俊俏”四个字时，他脸上的不快瞬间被一抹洋洋自得的笑意所取代。

　　“那是，小爷我这叫做天生丽质难自弃。”即便是满脸的络腮胡，也挡不住小爷的绝世美貌。

　　他一脚搭在凳子上，一派悠然地捋了捋脸上的胡子。

　　城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里，绝大多数是男子，也有一些姑娘闻声而来，不过当看到挂在城门上那赤身裸体的健硕身影时，皆一脸羞红地转过身，匆匆逃离。

　　这时，又有两位姑娘正向城门口的方向而来。

　　她们正是解玲珑和楼心月。

　　而且，此时此刻的解玲珑并未戴着帷帽，甚至就连她的那头银发也变成了乌黑如绸的墨发。一袭普通的粉色长裙，眼上蒙着一块半透明的纱巾。

　　楼心月虽已故意弱化了解玲珑的妆容，可即便这样，她身上不经意散发出来的气息，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月儿，看一下前面发生了何事？”她似乎听到了紫魅狐郎的名字。

　　解玲珑这边话方说完，早就心生好奇的楼心月就像得了令撒泼的兔子，挽着她的手，蹦蹦跳跳地向人群而去。

　　“哇……”楼心月的眼很大很圆，现在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城门上挂着的那人，清澈无瑕，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竟然是他，那个让官府和江湖中人都颇为头疼的采花贼。”

　　楼心月喃喃自语着，没有一点作为姑娘家该有的羞怯。

　　九年前，那时的她虽然只有十岁，却早已见识过人生百态，而且，万花楼里最不缺的就是男人。

　　各式各样的男人！

　　解玲珑听到她的嘀咕声，眉心悄然一拢。

　　紫魅狐郎，柳三少对他做了什么？

　　昨夜，她并非不能应付紫魅狐郎的毒烟，只不过后来她察觉到了柳三少的存在，为了不暴露凌云的身份，她将计就计，由着紫魅狐郎将她掳走，柳三少和凌云自然也就一路跟着他们到了涳城。

　　五月份的阳光还不算毒辣，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轻徐的风中含了淡淡的血腥气味。

　　城墙之上，紫魅狐郎被扒光了衣服挂在墙头，他的身体两侧各刻了字，分别是：我是紫魅狐郎，我是采花大盗。

　　不仅如此，他身下那块作为男子最重要的一部分，已被割除，下手之人还“好心”地替他上了止血药。

　　如今挂在墙头上的紫魅狐郎已经奄奄一息，若再不将其放下，只怕活不了多久。

　　听楼心月描述过后，解玲珑的眉心越拢越紧。

　　她本不欲招惹麻烦，怕就怕，届时麻烦会自动寻上门来，看来……他的命不能留了！

　　她缓缓地抬起手，似乎打算暗示些什么。

　　倏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众人的身后传来，却是姗姗来迟的涳城县令以及他手下的那些捕快。

　　心知官府已经插手，解玲珑犹豫了片刻，最终罢手。

　　“月儿，出城！”平静的声音里，凝了一丝沉重。

　　因为涳城县令等人的出现，紫魅狐郎被人从城墙上解救了下来，而原本还嘈杂哄哄的人群也立时变得安静了，众人的耳中只能听到彼此间的呼吸声以及紫魅狐郎偶尔发出的痛吟声。

　　作为一位资深的采花贼惯犯，待他清醒后若发现自己的那玩意没有了，还不知会愤怒、伤心成什么样。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们，心里难免都有些窃喜。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坐在角落头里的柳三少紧紧地握着手中的茶盏，像是随时都可能将之捏碎，一抹笑容僵在他的脸上，深黑的眸子微微眯起，正透着股危险的气息。

　　不愧是玲珑岛岛主解玲珑，到底哪个面貌，才是真实的她？还有，她离开玲珑岛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一阵清脆的瓷盏碎裂声响起，茶水溅了一地。

　　留下一锭银子置于桌子上，柳三少毫不犹豫地向解玲珑二人离去的方向快速追去。

　　涳城这个地方其实极为普通，然而由涳城向北走五十里，有一片连绵的山脉，其中隐藏了一座山谷，谷内便是江湖中盛传的龙门鬼市。

　　楼心月的轻功很好，即便带着解玲珑，也不过三刻钟就抵达了目的地。

　　山谷前有一片良田，良田中有一个村庄。

　　这个村庄就是为了掩护龙门鬼市的存在，实际上，其内的村民都是鬼市中人。

　　要进入村庄，必须经过一片树林。

　　此时正有一帮人马埋伏在树林的周围。

　　自树叶缝隙间筛落的阳光照在未被藏好的兵刃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寒芒。

　　“月儿！”解玲珑一把拉住楼心月，不再继续向前，“前面有古怪，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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