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

作者:鬼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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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21


      【拾捌】
      王柳萱从没想过注定会到来的那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在那个余晖铺满大明宫的黄昏,李承面无表情的递给了她一纸休书。
      “你可以走了,他最钟爱的人已去,亲生的儿子也没剩几个,你想做的事,想报的仇,孤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而孤想做的,你也帮不了孤了。”李承的声音同当年一点点撕开她的伪装之时没有半分差别,可王柳萱无论怎么听,都觉得和当年不是同一个人。
      她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勾唇一笑,接过那纸休书来细细读起来。她读的很慢,过了很久才终于读完,却未置可否,只扬一扬手中的纸,笑道:“没想到成婚的时候那么麻烦,到了要分的时候却只要一张纸就了结了,定下这些规矩的人还真是善解人意,清楚到了最后的时候大家都不愿再费什么麻烦。”
      李承闻言轻笑一声,手里拿着一方锦帕仔仔细细的擦拭着手指,连指缝也不曾放过:“这是自然,到了相看两厌的时候,谁还愿意再为对方多费半点心思。”
      “哦?”王柳萱极富兴味的盯着李承看一看,似乎想要看穿他,“难道殿下是与妾身相看两厌了吗?这还真是叫妾身伤心啊。”
      李承却不愿与她多言语,他随手将手中用完的锦帕扔去一边,看也不再多看她一眼便自己转着轮椅去了一旁,漠然道:“孤与你是否相看两厌,从不是孤说了算的。这休书你愿意要就要,不愿意要便只管撕了去,反正对孤而言,本就没有什么分别。”
      王柳萱神色复杂的看着李承的背影,觉得即便到了现在她仍是从来不曾认识他,可她到底没再说什么,只幽幽道:“这休书是殿下天大的赏赐,妾身如何能不要。”话罢,便将那张薄纸小心翼翼收入怀中,举步走向榻边,将榻上那把琵琶拿在手中,复又道:“那既是最后了,就容妾身最后再为殿下弹一支曲子吧。”
      当日入了夜王柳萱就潜入了皇帝休息所在的寝宫,这条路她曾在心里走了无数次,而真正去走,她知道这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可是当她的目的即将要达成时她却没有半点该有的满足,她的一颗心平静的像是死水。
      皇帝并没有太过吃惊,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到来,冰冷的刀锋贴上皮肤的那一刻他甚至连扭头的动作也没有。
      “你身上有芍药的气息。”他说,“朕知道你是谁。”
      “你可以杀了朕,只是其实这样说不定对朕来说反倒是种解脱,观音婢一个人在下面孤单,朕早想去陪她。”
      “你还年轻,不明白该做的事要趁早做,该放手的执念要趁早放手,而该爱的人,要趁早爱。”
      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她,她心底在一刹那有个人影闪过。
      该爱的人么?
      最终她收回了匕首顺着原路走了回去,进去东宫的前一秒她抬起头来看天,发现是太久不曾见过的晴朗夜空。

      【拾玖】
      三个月后,东宫太子妃王柳萱病逝,太子大恸,几日几夜的扶棺痛哭,看者皆是不忍。甚至连已对爱子不满许久了的皇帝,都感念儿子儿媳夫妻情深,亲自前来安抚。
      传言这位太子妃生前爱极芍药,太子便请旨移了御花园三千多芍药与爱妻一同下葬,陛下虽略有犹豫,可最后到底也允准了。
      于是太子妃下葬那天,三千朵殷红如血的芍药花散落在太子妃棺木中,隐约如同一袭艳丽的红衣,映衬着女子苍白的面容,竟是硬生生带出了几分鲜活生气来,见者无不惊叹。
      而在太子妃下葬不久之后,宫中竟传出一件蹊跷事来,说是其实陪同太子妃下葬的芍药花,只有两千九二百九十九朵。
      那第三千朵,则不知去向。
      这事终究不过是一件传闻,只是太子李承在听了这事之后,面上却露出了复杂莫测的笑容,有如叹息。

      王柳萱离开长安那一天正是个同她嫁入大明宫时一模一样的晴天。
      这天是李承亲自将她送到了城外,轮椅上的男子一袭简单布衣,却仍是掩不住一股天生贵气。王柳萱作一袭男子打扮,牵着马站在李承面前,面上难得的带着些许笑意。
      “你此去淮南,要一路珍重。以孤今时今日的处境,并不是不能派人保护你,只是怕倘若派了人,反倒更容易招惹旁人的目光。”李承说话的时候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王柳萱的脸,可目光却也一直没有落于王柳萱的脸,他透过她,不知道看着哪里。
      王柳萱轻笑一声,侧过头饶有兴味的看一看他,道:“殿下难不成忘了妾身是做什么的,或是殿下以为,妾身如今的身手已然不足以自保?”
      李承亦笑,未置可否,直到两人不知觉中的目光相撞,他才微微低下头来,平静道:“毕竟你与孤夫妻一场,该做的事,孤自然要做周全了。”
      王柳萱不意他是这样的回答,怔愣片刻,才轻笑一声,道:“你也保重。”说罢,再不言语,转身上马。
      只是她上了马后这第一鞭子还不曾挥下,便又一次听到了李承的声音,这声音很轻,却稳稳传入了她的耳中:“你会后悔吗?”
      于是王柳萱的手便顿在那里,迟迟不曾落下。
      后悔什么?
      她仿佛知道,却又仿佛不知道。
      “你的皇后应是这世上最绝顶聪明的女人,她会与你携手共筑这太平盛世。可我不是,我终究不过是个不聪明的小女人,想有个与我举案齐眉的夫君,可以白头共老。”
      她说这话的时候转过头来看向李承,唇角带着几分娇怯温婉的笑意,恍若一个毫无心计的少女,像是那些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都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半分印记。
      李承没再说话,直到王柳萱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才任由自己唇边滑出一个落寞的笑容,落寞到苍老。
      而当他终于转回身来向着大明宫的方向行去,暖融的日光落在他肩头,也尽是薄凉。

      【贰拾】
      王柳萱到达淮南是七天之后,她几乎是没有任何困难便潜入了淮南王府,见到李佑的时候对方正一个人坐在桌边饮酒,他的身后是成片成片火红的芍药花。
      他似乎醉了,半眯着眼睛,连她走到身边来也未曾发觉,直到她的手落在他的眉眼处,他才一下子睁开眼睛,刹那间桃花眸底落满星辰。
      “我是不是又在做梦了?”看见是她,他却没有一点吃惊,反而带着些苍凉笑意,一只手小心翼翼抬起来抓住她的手,柔声道,“小娘子,他们说你死了,可我不信。可是我想见你,却又做不到,也只有在此时,我才能将你看得真切。”
      一时间坚韧冷漠如王柳萱喉头都不禁有些哽咽,可她终究还是含了笑,一点点挨近他,近的无以复加,她的嘴唇就停留在他的耳畔,道:“这位郎君好生俊朗,跟娘子我走吧,我给你最好的。”
      “这位娘子好生貌美,跟爷走,爷给你最好的。”
      不知是多久以前,便有这么一个人,眼睛里含了满天星辰,唇角藏尽世间缱绻,带了满身的酒香,紧紧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一字一句深情言语。
      像从心间开出的花。
      李佑怔住了,他泛了微红的眼从混沌至清明再至混沌,他因为不可置信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一点点抚着王柳萱的长发,连声音都不再平稳:“我没有做梦,是吗?”
      王柳萱并未作答,只将下颌轻轻落在他的颈窝里,许久,才低声道:“有个人,我错过了他许多次,唯独这一次,我不想再错过。”
      李佑的双臂在这一刻猛地抬起,紧紧地将王柳萱拥进怀中,于是她接下来的话,也字字不落落入他胸膛。
      “李佑,就算你已经娶妻,已经生子,我都不在意,只要你心中还有我,哪怕只有一点,我都想与你,从头再来。”

      淮南王府在沉寂许久之后迎来了久违的喜事,少时风流之名满天下的淮南王,在婚后却曾一度博得专情之名,可如今,还是迎娶了王府的第一位侧妃。
      令人吃惊的是这位侧妃嫁入王府时身着的乃是正妃才能穿戴的湛碧色钿钗礼衣。
      有人说这位侧妃是淮南王少年时深爱的女子,其实她才是淮南王心中真正的正妃人选,也有人说是这女子相貌太过美貌,引得淮南王对她一见钟情一往情深,一定要以正室之礼迎娶。
      然而真正的淮南王妃韦氏却对此事不置一词,甚至传言这位韦王妃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都不曾有什么大的反应——据说那时这位王妃正在喂鱼,报信的人战战兢兢说完之后,也只不过瞧她撒鱼食的手顿了一顿,听得了她极轻一句叹息。
      青庐行礼的当晚李佑握着那一杯合卺酒心情久久不能平复,王柳萱就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另一杯合卺美酒。对两人来说都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可是当他们彼此相对共饮美酒,却仍是平复不得胸腔中那一颗突突直跳的活物。
      饮下那一杯酒的时候王柳萱无端端的想起李承,她想起他们那时也是在青庐之中,他在黑暗中冲着她笑,那个笑容让她想起李佑。
      如今李佑就在她的面前,可她再想起那时的李承,却再不觉得像是李佑。
      李承便是李承。
      亦只是李承。
      那天晚上当王柳萱带着满满的倦意在李佑怀中沉沉入睡的时候,又一次想起李承,而这一次她想起的,则是那个晚上执长刀站在月下的李承。
      眼眸漆黑过夜冷冽过雪。
      想到这儿她下意识的往李佑怀中凑了凑,对方在睡梦中亦有感觉般的紧了紧手臂,于是王柳萱带着些心满意足的睡去,失去全部意识的前一刻她朦朦胧胧想着,她或许永远不会忘了李承。
      或许也永远不会,再主动想起李承。

      【贰拾壹】
      王柳萱不曾想过还会听到李承的消息,更不曾想过这消息竟是从李佑口中听来。
      那是两年后的一个午后,她坐在湖边用琵琶弹奏着一支曲子,不知怎么的弦便突然断了,她正恍惚瞧着指尖殷红的一滴血时,李佑便无端端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的脸上是许久不曾有过的凝重。
      “长安传来消息,太子因谋反事败,引天子震怒,着废去其太子之位,判其充军黔州,即日启程。”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王柳萱眼睁睁看着苍白指尖那一滴殷红落在衣袍上,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开口,语气平静:“新立的太子是谁?”
      李佑不料她是这样的回答,愣了一愣,才道:“是老九。”
      王柳萱“嗯”了一声,慢慢放下手中琵琶,沉吟片刻,方慢条斯理道:“如此,他性命便可无忧。”
      不想李佑却摇了摇头,犹豫半晌,终于在王柳萱不解的目光中沉声道:“阿耶复立了四哥为濮王,已下旨放了他出掖庭宫了。”
      王柳萱心里也忽然有根弦“啪”的一声断裂开来。
      李承曾经写下的几行字忽然无比清晰的出现在她脑海中。
      “日中必彗,执斧必伐。”
      她有些茫然无措的看着李佑,李佑却缓缓走近,慢慢将她拥入怀中,却是松的她一使力便可以轻松脱出。
      “你现在走,或许还可以赶上。小娘子,我现在留你,可你若执意走,我亦不拦你。”
      “我这一生,得与你共度这二载光阴,既是满足,却也远远不能满足。”
      “但李佑在这世上一天,你想做的事,便皆能得偿所愿。”
      那一天王柳萱始终不曾离开李佑的怀抱,她靠在那儿一动不动,安静的像是睡着了,可是那一双眼睛,却一直未曾闭上,清亮如雪。

      李承从不曾想过自己会是这样一种死法,彼时他靠在车轮之上堪堪撑住身体,周围全都是属下破碎不堪的尸体,空气里弥漫着太过浓重的血腥气。
      此时此刻他的颈间停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刀身上的血顺着刀刃流淌下来,浸染了他一袭素色衣袍。
      面前的这人他认识,是李泰最忠心的手下之一,这些人因为李泰的缘故,早便恨他入骨了。
      李承不由苦笑,若是从前腿还好着的时候,他又怎会沦落到这般狼狈的境地,只是——当面前的人极为鄙夷的问道:“殿下还有什么想说的?”的时候,他依旧高昂起头,仿佛还是承乾殿里居高临下的大唐储君。
      “孤没什么好说的,成王败寇自古如此,孤只是后悔,当时怎么就心软留下了他一条性命。到如今地步,到底是孤咎由自取了,也怨不得旁人。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若是凭他自己本事想要赢孤,还早了好几百年。”
      那人在听到他这番话以后自然怒不可遏,几乎是闪电般的举起了手中的刀,便要向李承砍去,李承却面不改色,平静的好似刀下将死之人并不是自己。
      他只是莫名想起了王柳萱,手指下意识的握紧手中那一只香囊,那里头的芍药香气过了这样久之后似乎仍不曾消退。
      这便是那第三千朵芍药花,从不曾离开李承身侧。
      直到他死。
      刀锋迟迟没有落下,面前之人的神情尚来不及转为惊讶便忽然倒下了。
      满是沁入肺腑的芍药香气。
      李承蓦然睁大双眼,面前的人倒在他身上,后心插着一把闪烁寒光的匕首,而匕首的主人,此刻正含了几分笑意站在他面前。
      “妾身倒从不曾想过,翻手云雨的太子殿下,竟也有这般任人宰割的时候。”
      是李承绝不曾想到的声音,也是他绝不曾想到的人,可是他很快便收敛了惊诧的神色,笑道:“你不曾想到的事情,怕是还有许多。”
      王柳萱不置可否,只带着笑意踢开了李承身上的人,扶着李承坐上了轮椅,李承坐稳的那一刻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目光沉沉:“你已走了,又究竟为什么回来?”
      你可知你这一回来便可能再也走不掉了。
      只是这句话李承到底没有说出口。
      王柳萱定定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里有他熟悉却又陌生的东西,终于,她不着痕迹的拉出自己的手来,淡淡道:“我不过我不想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罢了。”
      她想起离开淮南时李佑曾亲自送她出城,把缰绳递给她的那一刻他却没有松手,她知道那时他最后的挽留。
      可她还是没有留下。
      他唇边的笑意苦涩过眼泪。
      “小娘子,你曾说有一个人你错过他一次又一次,其实你错过我只有一次,而你错过许多次的人,并不是我。”
      王柳萱慢慢拉起李承的手,那手上有着命运留下的太多刻痕,是同她太过相似的一只手。
      唯有这一次,我绝不想放开他的手。
      这一句话她同样没有说出口。
      也永远不会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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