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纪事

　　在姜黎入宫的前一个晚上，侯莫辰宸来陪她一起睡。两人像年幼的时候那样挨在一处，盖着同一条被子。姜黎问她，“去凉州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侯莫辰宸嗯了一声，“过两天就走。我就去看看凉州什么样子，还是会回来的。”

　　姜黎笑，“不回来你还要去哪里？在凉州嫁人生子吗？”

　　侯莫辰宸用胳膊肘戳了戳她，“瞎说什么呢！”哼，亏她还担心姜黎会舍不得她，才主动出言解释，没想到还有取笑她的心思。

　　姜黎歪了头靠在侯莫辰宸的肩上，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丝莫名的担忧，可是又特别没有道理，这有什么可以担忧的？

　　帐外安息香袅袅，姜黎有些犯困，迷迷糊糊道，“阿辰，去凉州好好照顾自己。”

　　侯莫辰宸噗嗤一乐，她爹是凉州总管，到了凉州谁不讨好她捧着她？可能会比京城更逍遥自在，不过见姜黎睡梦间还想着她，心下温暖，道，“放心，我可是侯莫辰宸。倒是你啊，宫里不比外面，规矩多，麻烦多，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哎，我也甭操心了，你从小就聪慧，主意多，圣武太后又是你亲阿婆，估摸着也没人敢为难你。”

　　见姜黎半晌没有接话，侯莫辰宸低头去看，见她已经睡熟，无奈地笑了笑，也闭目睡去。

　　***

　　本朝开国不过二十几年，宫眷并不多，现后妃未有诞育公主者，长公主们也皆已出嫁，尽管藩王子女入住太极宫，还是有很多殿宇空着。姜黎从前入宫伴驾是与圣武太后同居紫宸殿，如今大了，圣武太后便作主让姜黎自己选择宫室殿宇居住。

　　姜黎挑挑拣拣，挑中了离紫宸殿不远的蓬莱殿。蓬莱殿地势高，清净，又可远眺，还是镇国长公主出降卫国公府五公子前的居所，甚得姜黎喜欢。

　　既然是入宫居住，除了姜黎从镇国长公主府带来的随身侍女、嬷嬷等仆妇，宫里还调拨了宫女前去服侍，分来的宫女都是未字打头，未晞未溯未白未宛……清一色取自《蒹葭》。

　　姜黎大多喜欢机灵可爱的侍女，比如子然，或者办事稳妥的，比如子矜子霄，或者孔武有力能够保护她，比如姜百灵。眼珠一直转的不要，看着心思多的不要，呆板的不要，打量了一番，便指了几个留下，其他的由掌事女官带下去了。

　　选中的宫女给姜黎请了安谢了恩后便由子矜派下去整理打扫。宫人皆知这安定郡主很受圣武太后宠爱，在供奉上又充分又及时，不敢有丝毫怠慢，子矜等人处理起来也很是得心应手。

　　一通收拾，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紫宸殿的素琴来报，圣武太后请安定郡主去紫宸殿用晚膳。姜黎笑着应了，命子矜打赏素琴。姜黎出手大方，素琴欢欢喜喜地收下，行礼谢了恩。

　　等一应穿戴妥当后，姜黎起身前往紫宸殿。因她不喜宫人前后簇拥、开道仪仗，便只让子矜、百灵和未晞跟着。

　　蓬莱殿与紫宸殿相隔较近，不多时就到了。姜黎刚到紫宸殿正殿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朕已经按你的意思大婚亲政，为何尚书台的奏折还是送到紫宸殿？！”

　　“砰！——”杯盏落地的声音。圣武太后怒意更甚，“放肆！还有没有规矩？这是皇帝该说的话吗？！”

　　“朕不管！此次突厥来结两国通家之好，根本没有朕什么事情！朕是你的傀儡吗？那朕这个皇帝，不做也罢！”

　　姜黎心头一跳，再抬眼，便碰上怒气冲冲正从里面出来的少年天子。

　　姜黎侧身行礼，杨元嘉一看是她，怔然间敛了情绪，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后快步离开。

　　“是阿黎来了吗？快进来！”半晌，里头传来圣武太后疲惫的声音，姜黎回过神，应道，“阿婆！是我。”

　　清丰出来迎她。两人一对视，清丰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姜黎明白她的意思，心下知道殿内气氛必然是极度不好。

　　果然，紫宸殿的气氛低沉地压抑，圣武太后正坐在软塌上，几个宫女大气都不敢出，只低着头，伺候着捏肩捶腿。有内侍进来打扫狼藉。姜黎走过去，自然地接过卢女官手中盈盈润泽的青瓷杯，奉给圣武太后，随意道，“阿婆当心身子要紧，可千万别与小舅舅置气。”

　　一声小舅舅，让圣武太后眉目稍缓，卢女官心下大定，幸亏这时候安定郡主过来了，否则不知要如何平息太后的怒火呢。

　　圣武太后叹了口气，却仍是冷笑道，“他倒是想气死哀家。”

　　“怎么会呢。可别有什么误会，再者说，小舅舅的性子，还不是说过就后悔？现在，指不定怎么自责呢……”

　　圣武太后抬眼看向姜黎，少女的眼神清澈明净，直达眼底，忽而一笑，“这点，你倒是像你母亲。”

　　姜黎一怔，想起临行前母亲对她说的话，“阿黎，阿娘从来都没有把你当万事不懂的小孩子来养，宫中安稳国家才定，你陪在母后身边，要多多缓和你阿婆与小舅舅的关系……”

　　天子乃先帝幼子，非圣武太后亲生，不睦已久，幸得镇国长公主从中斡旋。天子生母卑微，做皇子时并不受宠，不过时常受当时还是荥阳公主的镇国长公主恩惠帮助，与镇国长公主府一向亲近。

　　姜黎蹙眉，阿婆与天子的关系，似乎比她想得还要再糟糕些……

　　圣武太后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不说他了，多说反而来气。清丰，下去传膳吧……”又携了姜黎的手坐于案前，笑道，“哀家给你备下了满满一桌宴席，都是你爱吃的！”

　　姜黎双眼放光，“阿婆真好！那我今晚可要大快朵颐啦！”

　　“慢慢吃，千万别噎着了！”圣武太后慈爱笑着，似有所感，叹道，“你啊，小的时候就在这紫宸殿中到处乱跑，还拿着玉玺到处乱盖，一下子就长大啦，连着进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唔，那阿黎就在宫里一直陪着阿婆好不好？”

　　“又胡说了，怎么会一直，不嫁人了？”

　　姜黎脸一红，“那就不嫁了！只要阿婆时常开心，康健安乐。”

　　圣武太后拍了她一记，笑骂道，“又胡说了，哀家就想你快快乐乐的，时常进宫来陪陪哀家就好。”

　　晚膳后，姜黎又陪着圣武太后在偏殿批阅奏疏，她在一旁的小案几上整理归类，有时还能对答上几句，令圣武太后的公事不至于太过沉闷。

　　当然，姜黎也得到了一些好处，比如说，圣武太后准了她自由出入弘文馆的权利，这样一来，她便可以慢慢看弘文馆里浩浩如海的图书秘籍了。

　　天色已暗，圣武太后命素琴等宫女内侍送姜黎回蓬莱殿。姜黎不肯，偏要圣武太后睡下她才回去，她知道若她先走，阿婆指不定要看奏折到多晚才睡。

　　圣武太后被她闹得没辙，只得去睡，姜黎这才放心地离开。

　　***

　　大周在每月的朔、望举行大朝，翌日便是十一月初一，天子与圣武太后分居左右，召见群臣。姜黎见日头正好，拿上令牌便前往弘文馆。

　　一颗小石子咕噜咕噜滚到脚边，姜黎侧身看去，只见苏桓铠甲熠熠，手持佩剑，正领着一队皇城卫兵巡逻。

　　少年笑容慵懒随意，让卫兵们原地待命，自己走向姜黎道，“去哪儿啊。”

　　姜黎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语气中带着自己也没有发现的娇嗔，“二哥不是说要到明年才能看到你了？此时在我面前的又是谁？”

　　苏桓摸摸鼻子，我也不知道你会进宫来啊……

　　“那能再见到我啊，不开心吗？”

　　臭不要脸。

　　姜黎拿眼瞪他，“能见到就见到，不能见到就不能见到，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

　　苏桓揉揉她的头发，自动忽略这句话，看她手中拿着弘文馆的令牌，“你去弘文馆？”

　　姜黎点点头，“是啊。去借几本书。”

　　“嗯。早去早回，中午去你那里用午膳。”

　　苏桓笑意满满，又挑出两个卫兵来护送姜黎去弘文馆。

　　姜黎觉得没必要，“不用，百灵够保护我了，皇宫守兵重重，能有什么事？”

　　苏桓不听，执意要派人陪她去，“听话。我是走不开，不然就亲自陪你去了。你要是嫌他们碍手碍脚，就当作是替你扛书的好了。”

　　姜黎觉得也有道理，她就带了百灵出门，完全没想到万一借书借得多，得有人扛回来啊……虽然百灵力大无穷，也不能都让她一人拿，有两个帮手总是好的。

　　姜黎笑着应了，“那就多谢二哥啦。”

　　“跟我说什么谢？”苏桓大手一挥，心里美滋滋，“午膳丰盛些就行。”

　　姜黎辞别了苏桓后，便前往弘文馆。

　　弘文馆隶属门下省，聚书二十余万卷，又置学士掌校正经史子集，教授皇室子弟。

　　每逢朔、望，天子上朝，弘文馆中便停课一日。姜黎算好了时间，今日停课，正好清净。

　　姜黎交递了牌子进去，多是挑些各地的图志见闻。她人在长安不得出，在书中看看各地的风光总可以吧。

　　紫衣小监爬上梯子替她取书，她是郡主，一次借书的上限是十本。姜黎挑挑拣拣，拐弯时看见一角翩跹杏色纱裙，那女子似有所觉，朝她看来，竟是即将和亲□□的信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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