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筹

　　——生在这样的家庭，纵然有千百种各异性格，归论本质，也是锱铢必较，心机深沉。唯恐自己跌下云端，要过“凡人”的生活。

　　“越是天真，露出真面目时越是残忍。谁又比谁好到哪里去？”

　　直到那天，宋笙才真正后知后觉地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在学校受了欺负时，爷爷安慰自己的话。

　　也是直到那天，看着周湛在媒体面前谈笑风生，表示自己是受媒体舆论促使才过来确认情况，复又巧妙地将舆论风气引向明锦庄园案的拆迁纠纷时，她才在半点失神中，感觉到无可避免的几分悲哀。

　　她本以为自己寻找到两全之法，帮了周湛，也缓解了自己面前的危机。
　　然而，朱月英的一跳，在消防气垫的缓冲下虽未致死，但也因此，导致后续的处理愈加复杂。

　　媒体的炮火于是对准她，似乎有意想要捕捉她脸上的失落苍白，江瑜侃不轻不重地在她背后轻轻一拍，继而拦在媒体面前。

　　“对朱女士的遭遇，我和宋小姐都感到很遗憾，但是在拆迁方案上，公司方面，早已通过合法合理的手段付清全款，并着重关怀了朱女士一家，之后将会向大众公布相关的资料，”他微笑，“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恒成地产和我们江氏集团将会持续关注此事，并适当地给予资助，希望这次朱女士能够渡过难关，今后好好生活。”

　　记者们却依旧不依不挠。

　　“请问宋小姐，之前您英勇地救下了当事人，今天还出头劝服其放下姜三小姐，但依然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您有何感想呢？”
　　“我是‘来点娱乐’的记者，想问宋小姐，是否听闻曼托集团方面的澄清？对于今天周湛先生出面，部分媒体传言您借机施压公司公关部、宣传明锦庄园这一新楼盘的说法有什么想法？”

　　“宋小姐，请回答我们的问题……”
　　“宋小姐！……”

　　宋笙微微侧头，江瑜侃就站在她身旁，面色从容。

　　她于是挺直腰杆，带着半点不服输的硬气，也挤出一个滴水不漏的温和微笑，“如各位所见，我们已经用最大的善意和关怀，希望双方能够达成顺利和解，现在的结果，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

　　她话音一顿，堪堪避过几乎要伸到眼下的话筒，瞥过“来点娱乐”的字样，几不可见地略略蹙眉。

　　“但大家放心，我们的明锦庄园，绝对是合法、合理、合心的，力图为所有入住者营造绿色高端家园的居住环境。当然，对于你们所关心的——这次的意外，恒成和江氏集团将会进一步跟进，谢谢。”

　　在媒体的簇拥中，宋笙和江瑜侃先后坐上恒成地产公关部派来的接送用车，关上车门，将嘈杂摒弃在外，她一口气尚未松下，紧接着的，警方的电话却又打来，她只得又投身于紧锣密鼓的口供录制，去往警局。

　　江瑜侃这天格外寡言，似乎没什么指点江山的意气。

　　在那里，他们又一次和周湛打了个照面，陪在他身边的，还有个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好吧，诚实的说，是两个。

　　姜三踢了踢高跟鞋，坐在警局走廊的长椅上，一旁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某位大明星，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额前没遮住的两三缕碎发，见宋笙录完口供、走到面前，这才弯了弯眼睛，抬手打招呼：“宋二小姐~又见面了。”

　　似乎完全没有记上次她挂断电话、不理不睬的仇。

　　真是心大，宋笙在心中暗忖，却也没过多表露在外，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反倒是洛一珩看见后脚从口供室出来的江瑜侃，眼珠子滴溜溜转，急忙默不作声地随手抓起一旁报刊架上的报纸，将自己的脸盖了个严实。

　　姜阮阮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见宋笙还站在眼前，没有挪步的意思，这才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哦，又见面了。”

　　宋笙蹙眉，刚要开口，身后另一间口供室的门被拉开，率先走出的女警官身后，正是略略弓腰的周湛。
　　刚才还严防死守的洛一珩从座位上跳起，几步到他面前，“阿湛！你有没有事？好点了没？”

　　周湛看见是他，显然有三分愕然，再抬眼，看见宋笙和江瑜侃，更是沉默，只是点点头，随即走向姜阮阮。

　　“回家吧，”他说，眼神不经意地瞥向宋笙，神色郁结，“这边的事有我处理，别让你爸担心你。”

　　姜阮阮扁了扁嘴，扯下衣领，露出自己脖子上那几道骇人的淤青，“刚才我不是也录口供了，特意等你送我回家啊，都多久没见了，”她低声咕哝，“你不知道你那个外婆，没轻没重，我跟她好说歹说，她根本不听，还非要让你为难，现在好了……”

　　“够了，姜阮阮，”宋笙出声打断，“没看见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她对姜三，总有一份莫名敌意，藏都藏不住。
　　江瑜侃看向宋笙，若有所思，却也不曾多言。

　　这天晚上，双方不欢而散，宋笙的手机几乎被打爆，她低头扫过一眼，全是公司和各处媒体的来信。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宋家其他人的半点刺探质问，就连一向最为重视宋家声誉的老爷子，也没对她这两天的起落莽撞多加责怪。

　　那头，和格外乖巧的洛一珩谈了十来分钟，末了扭头走到她身边的江瑜侃，也注意到她些微讶然神色。

　　他问，“看到什么稀奇东西了？”说话间，复又伸手帮宋笙理了理衣领，“先走吧，周湛和姜三、洛一珩他们有话要说，看来只能下次在谈判桌上见面了。王晟帮我把车停在前面地下停车场，我们散散步过去。”

　　宋笙点头，将手机收进大衣衣兜，“无关紧要的东西……好吧，有点奇怪，我爷爷他们没有问我这两天的事，连宋静和也一句话不说。”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单独排斥在外，成了一枚弃子。
　　虽然她早就习惯了被这样对待，但近来的风波诡谲，她总还以为——会有点什么不同的。

　　可她并不想把这点伤疤也活生生揭露在江瑜侃眼前，于是只是一笑而过。

　　他们并肩，走在空无一人的宽敞大道上。
　　江瑜侃很自然地让她走在靠里面的一侧，一路走来，分明沉默很久，但久违地，她在这座城市感到些许的自在。

　　——他像个愿意听她倾诉所有不满和难堪的朋友，在无言中蕴藉着耗不尽的耐心。

　　“江先生，”于是她先一步出声，说话时，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儿，“别人都说你是奸商，但我觉得，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对我不坏。”

　　“只是不坏的程度吗？”江瑜侃反问，“在我看来，至少能算‘与众不同’的好。”
　　行吧，和旁人比起来，这话也没夸张。

　　宋笙从原本憋闷的心情里冒出一声促狭笑意。

　　她摸了摸鼻尖，又问：“那江先生，如果这个时候，赶巧我问你——在北方混得好好的，突然南下，上赶着受老家伙们的针对，你究竟图什么，想要什么，你会回答我吗？”

　　真是突如其来又意料之中的一问。

　　江瑜侃却没犹豫。
　　仿佛早已排练了千百遍告诉她缘由的时机，连话音也放轻松，只是淡淡。

　　“第一，我是个商人，钱总是赚不够的。”
　　官方。

　　“第二，我的家乡就在南方，太多年没回来，要么不做，要做，自然想当第一，不把以前的盘子搅乱，哪里有我们挤进去的机会。”
　　很有江瑜侃本人的性格。

　　“第三，”他顿了顿，“至于第三。”

　　“第三？”
　　“没什么，只是忘了说，因果逻辑是从一到三，但重要性上，是从三到一。”

　　他倏尔一笑。
　　“我手里有一支，永远不会贬值的蓝筹股，之前一不小心，差点被抛售，现在找回来了。”

　　“嗯？”宋笙挑眉，“什么股票这么……？”

　　她听说过江瑜侃过去在北方被称为“股神”的商场奇迹，却从没听过什么股票能够永远稳赚不赔。
　　说到底，股市是投机者的盛宴，有赢有输才是常态。

　　江瑜侃却避而不答，只是说着说着，自己把自己逗笑。
　　她难得看他这样不遮掩地弯弯眼眉，仿佛所有的星子温柔都揉碎在他双眼与眉间。

　　传闻中阴鸷深沉的江氏集团股东会主席，从十八岁到二十六岁活跃在商场、最年轻的集团CEO，在这样一条空旷无人的大道上，同她并肩前行，低声发笑。

　　他说宋笙，那你呢，你想要什么？站在真真正正属于宋二的位置，你想要什么？
　　那话音笃定，仿佛只要她要，就能信手拈来。

　　在这样的深秋夜晚，路灯下他们影子拉长，仿佛互相依偎。
　　宋笙不曾注意，他向她微微侧身，总是不着痕迹，为她挡了刺骨寒风。
　　而她的声音飘散在风中，轻如浮萍无依。

　　“江先生，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本就该属于谁的。”
　　“只是我还是不甘心，如果只有站在最高的地方，才能让我需要的人也看向我，那我也会不择手段，抓住所有向上的机会。我想要，所有一切哪怕不属于我了——也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譬如那天放学的傍晚，摔碎的手链，跟着一起被碾碎的尊严；
　　譬如最不爱吃、却还是夹到碗里的鱼肉，也譬如，最近总是频频想起的那个人。

　　她不信命，也绝不认命。

　　可还是偶尔会迟疑。问一句：“……你觉得，我可以吗？”

　　“当然。”
　　而江瑜侃说：“宋二小姐，你没什么做不到的。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

　　那天晚上，江瑜侃一路将她送到大院门前时，一天忙得没停过的宋二小姐，早已在昏沉睡意中睡得东倒西歪。
　　她从没在旁人面前这样失态，或许是一份莫名其妙、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过度信任作祟。

　　江瑜侃没去叫醒她，只是调转车头，寻到个路边的停车位。
　　车堪堪停稳，而他侧身，帮她调整了椅背的位置，又将西服脱下，盖在她不自觉蜷缩的身上。

　　街灯明灭，小姑娘睡在他身边，梦里仍不怎么安宁。
　　江瑜侃想，这却又大概是他们之间难得的一点和平共处时刻，等到明天，不知又是怎样的一场山雨欲来。

　　商场如战场，莫名多了根软肋，又想去做好人的想法，很陌生，但还……不算差。

　　他又忍不住侧过头，心里找了千百个理由，也只是帮她捻了捻滑落的西服。

　　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浓墨般漆黑的夜晚，不过那一夜大雨倾盆，他找到在山洞里缩成一团睡着的宋笙时，她脏得像个小泥人，冷得瑟瑟发抖，皱巴巴的小脸，又丑又笨。
　　就是那样一个丑不拉叽的小姑娘，让他在洞口守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又装模作样地演戏，教训了她一遭。

　　他打小就是个霸王，后来跟在自己身边的她也不遑多让。
　　只是，昔日的小姑娘尚且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今天的宋笙却只会在世人面前谨言慎行。

　　也好。
　　江瑜侃阖眼假寐，车厢内终于寂静的只能听到浅浅呼吸声。

　　他的小姑娘没能在快乐中长大，但他会让她亲手，把失去的一切都攥在手中。

　　就像他从前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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