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梦

　　还是初夏时节，达娅只不过好奇，偷偷拿了小侍女的衣服换上，在府里随处走着。府里能留下的都是伺候久了的老人，对于公主的放肆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无其事的干着分内的事。
　　达娅还以为变装十分成功，殊不知是整个宅子的人联合起来哄这位小祖宗。
　　晃过后院儿，似有人语声。达娅站在廊檐下远远观望，三人合抱的老槐树下歇着个陌生的少爷郎。那少年抬头，也望见了她，冲她淡然一笑，苍白到近乎病态的脸色，却无端生出几分魅惑来。
　　显然他是把她当作新来的侍女了，还朝她招手：“来，过来坐。”
　　达娅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个蹲在地上的美男子，慢慢一点点移动靠近，呀，原来槐树根上立着只松鼠！这松鼠对他很亲，一看就是老朋友了，前爪搭着他的手啃着一小块果脯，幸福的眯起眼。
　　达娅忍不住伸手揪了揪它的大尾巴，谁知一下惊着了它，竟丢下啃了一半的果脯飞也似的逃了去。
　　那少年大笑起来，连连咳嗽，脸上也浮现几丝暖意。达娅反常的没有发脾气，而是跟少爷一样不矜小节，一屁股坐在树根旁。待他终于喘过气来，她才问道：“你是谁？我倒从没见过你。”
　　他抚胸行礼，温婉一笑：“在下纳赫，是府上的花匠。今日总管开了假，我身子不好无处可去，才得空在这儿坐坐。”凤眼一转，问：“你呢？”
　　达娅慌忙开口：“我，我是新来的，叫···阿九。”反正她上头八个哥哥，排下来理应如此。
　　“阿九······么？”纳赫沉默了，好看的脸上此刻却隐约透出些阴郁，刚才那微微泛起的血色也不见了踪影。
　　“你怎么了？不舒服么？”达娅关切的问，大眼睛扑闪扑闪。
　　纳赫展颜笑开：“不······没什么。不过这么说来，你也算是伺候公主殿下的。我听闻公主脾气古怪，各位王子也极宠着，该是挺难伺候的吧？”
　　达娅腾的脸红了一片，窘迫的绞着手。难道要她承认自己刁蛮任性？不可能！只能含糊答道：“我，也并不是近身伺候的，不知道这个，嗯，公主脾性如何······再者说，主子的事，我们下人怎好乱讲，叫人听见，可是重罪······”呼，累死了，文绉绉说这些话真心别扭！
　　忽而前院里有人唤着：“殿下，公主殿下！您在哪儿？大王子殿下看您来了，您快出来呀！”
　　达娅一惊，急忙回头对纳赫喊了声：“有人来了，我得回去了。”也不等他答话，便提着裙子跑开了。
　　树下一阵静默。好一会儿，才传出轻笑一声。不会错的，错不了，就是她。公主啊，或许你以后才会知晓，我纳赫是什么样的人，不过现在，请您继续把我当成朋友吧。
　　那时的达娅十一岁，纳赫十七。

　　五年间，达娅每到空时就会去找纳赫聊天，久而久之，连她的王兄们都知道有这么个人了。纳赫在被告知达娅的身份后，只是笑了笑，仿佛完全忘记了对公主的大不敬之词。
　　达娅还记得那时候爱开玩笑的五哥问她以后要不要嫁给纳赫，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算了，已经不重要了。物是人非。
　　五哥死在了战场上，和他其他几个兄弟一起。大王兄登基。而纳赫······
　　在她看见纳赫望着她大王兄的眼神时，就明白了他的心意。
　　那是几乎着了魔的向往。
　　纳赫身子不强，是胎里病，多用药养养总会好些。可谁叫他是个下人，月俸只够吃穿；家里人么，他老爹赌钱忒狠，卖儿卖女，还买老婆的嫁妆，家里还有没有人是个问题。因为公主怜惜他，才天天给他煮人参茶——这是台面上的说法。私底下，总有些嚼舌根的人说，就是被包养了呗，那小白脸！
　　他听了从不生气，依旧是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健，头脑也越发的好。每当达娅远望他马上的背影，心中不住的悸动：多好，他对我笑，总对我笑。这样想想罢了。不要贪得无厌，她默默想着。
　　他不可能只对她笑，因他所有的真，所有的情，全是为另一人准备的。只为卫钺一人存在。

　　达娅很早就知道纳赫的目的——成为卫钺身边的人。然而当他达到目的，在达娅的帮助下成为西汗军师时，她发现她错了。他毫不安于现状。他想做王兄的枕边人。
　　诬陷、暗杀、灭门，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到后来的面不改色，达娅很难想象是什么把他变成这样。只要是和卫钺有一丁点的亲密，纳赫就不会放过——无论是大臣还是侍从，除了贴身的玉烟和烛泪，都逃不过他的魔爪。他的脸色愈红润，心性愈脏污。
　　于是各族首领、臣子，都打定主意把他送进卫钺的后宫，不为别的，只一条——后宫不得干政，这就足够了。
　　还能怎么办呢？达娅苦笑着，没想到自己堂堂的西汗公主，竟要委屈至此，亲手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赠。不过，即使纳赫不曾肖想卫钺，他和她，也走不到一起。她是公主，身负王族的荣耀，也需承担它的重量。
　　她的亲事是早已订好了的，陵南侯嫡子。画像她看过，人不是一般的俊俏，听人说品行也好。可越说好，她却越气。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他？我只一心想和他携手，仅此而已啊······就在十六岁的生日宴上，那个凉风习习的夏夜，王兄决定了她的婚期。

　　当时纳赫侍立一旁，听了木木的没有反应。达娅忍着悲情，强颜欢笑，推脱着提前退了席。眼泪一颗颗往下坠，一边暗骂自己不争气，一边挑着细线描绣金凤。得在她出嫁前把他的嫁衣缝好啊，达娅想。无论如何，也要为他做完最后一件事。
　　绣完最后一针，达娅咬断线头，揉揉发疼的眼睛，窗外的天色已渐渐透亮。猛地起身，不禁虚晃一步，果然是太累了。随手将嫁衣往高脚架上一搁，摇摇摆摆走进了卧室，自然忘记吹灭案桌上摇曳的烛焰。

　　“来人呐！快来人呐！公主府着火啦！”一声惊叫划开黎明的序幕，熊熊烈火似乎吞噬了一切。公主的卧房仍是静悄悄的。
　　纳赫扯着衣袍匆匆赶到公主府时脑子还是混沌的。刚刚下人说公主出事了，他心里还没什么感觉，儿现在站在大门口，他竟然失去了进入的勇气。昔日郁郁葱葱的老槐树已看不到了，只余顶天的巨火一点点蚕食着华丽的厅堂。仿佛天地静止，一切落成雪花，片片飘入他心中的荒漠。
　　冲进院子里，卫钺正亲自提着水桶扑火，见纳赫还愣在原地，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一掌拍去，怒吼道：“看什么！达娅还在里面！”谁知纳赫恍若未闻，只“哦”了一声，便缓缓向后院走去。卫钺瞧着他有些不对，正要拽住他，他却没命似的往火里冲去。
　　卫钺被他吓得一震，转眼他人已消失在茫茫火海中，心道即使达娅最终无事，让她知道纳赫死了，搞不准她也要相约赴死。但眼前无计可施，他只能手忙脚乱的扑火。
　　谁也不知道那天事情是怎样结束的，纳赫背着昏迷的达娅一瘸一拐的走出火场时，天已大亮。达娅浑身湿透，冰冷的云裳紧贴在身上，水鬼一般。纳赫也是一袭湿衣，只不过全被暗色的血液晕染开来。此时他正瑟瑟发抖，终于像个瘦弱多病的美人了。
　　晨光熹微，达娅缓缓睁开双眸，只望见纳赫将要离去的背影，迷糊道：“纳赫······你这样穿，好看，真好看，王兄···一定喜欢······我也，喜欢······”
　　纳赫瑟缩起来，忍不住回头，血染的小脸越发苍白，暗金眸里一轮弯月闪过。达娅已闭上眼，嘴角是宽释的笑。纳赫望着她，也笑了。卫钺皱了皱眉，挥手道：“来人，送军师。”
　　“不，不用。”纳赫抚摸着左颊上那道几乎深入眼眶的伤口，兀自呢喃着走远了。那株浓重妖艳的曼珠沙华伤的极重，同时也想，达娅，你知道什么呢？
　　自那以后，纳赫便美貌不再。达娅听闻，果然要相约毁容，她王兄又怎肯？达娅为纳赫做了件新嫁衣，送到他府上，纳赫笑吟吟也回赠了套更精美的嫁衣。达娅便命人把原先织娘做的嫁衣丢了，挂上新的，每天都向侍从们夸赞那针脚、那用料、那样式。只有在关起门户的时候，才轻轻叹一句，还好我不是嫁给你。也不知是向谁诉。
　　这几日陵南侯使人陆续送来彩礼，商议好准确婚期，达娅渐渐的不出门了，等待着。等待着王兄的成人礼，等待出嫁的命运。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无事可思。她只希望归宁时不忘叫他一声王嫂。

　　扣门声“笃笃”响起，打破了闺房的寂寥。达娅端庄的仪容在见到来人的那一刻立即碎塌：“纳赫···军师？”那道一指长的的疤痕给他留下了终身的缺憾，但此时达娅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的背部。
　　“你怎么了？”她握着纳赫的手，再不顾礼法祖制，牵着他走进卧房。纳赫任她牵着，当她拿过药箱转身为他医治时，忽然跪下。
　　他的背皮开肉绽，血液早已凝固，衣料与皮肉相粘连，将要长到一起。达娅从未见他如此失态，帮他褪衣的手顿住了。
　　她知道，纳赫怎么会缺大夫，他只缺一个强有力的后台势力。
　　达娅深吸口气，走到主位上，端坐着，露出公主该有的高贵离艳。“何事？”“属下无能，王上今日，似是对辰国来的使者青眼有加。”
　　达娅压着鬈密的睫毛，不语。
　　“公主，我······”
　　“知道了，我知道该怎么做。”达娅波平浪静的开口。
　　“谢公主厚爱。”纳赫抬起头，露出恬淡的容色。那仿佛是怜悯的，赏赐的微笑，让达娅分不清是谁在求谁。她转过神，说出她现在唯一想让纳赫听到的话：“还好，我不是嫁给你，这样求而不得的日子，我们两个谁都担不起。”
　　纳赫沉默，终是脸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殆尽。望了望挂在衣架上平平展展的缂丝嫁衣，竟不及行礼便转身离开。
　　门户大开，微醺的暖日照了一屋子，达娅颓坐着，眼神追随地上斑斑血迹出了门，却再不能追到天涯海角。
　　达娅累了，她想，她还小，还要经历的更多，会成为一个好妻子，好娘亲，哪怕到了一百岁，她的孩子还是喊纳赫作舅母。为什么要和自家亲眷置气呢？达娅枕着臂弯，甜甜的梦着。
　　稚嫩的少女，怀里圈个小孩子，山间一小亭。对面青涩的少年低着头，小心却坚定，念道：“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说完便在她朱唇上轻啄一口。她大大呸了一声，伸手要打，怀里的娃娃哭着喊娘亲，又喊舅母，鼻涕眼泪蹭了她一袖。少年一溜烟跑远，边笑边不住回头张望，清脆的笑声响彻山谷。她托着孩子，看那少年渐行渐远，想要开口唤他，却早已忘了他的名字。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她撑不住，一跤跌在地上，连同这梦境一齐跌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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