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瞳之眼

　　向千惠握着方向盘，此时她开着一辆没有登记在她名下的半旧黑灰色小车里，往悦丽区驶去——但她走的却不是平稳开阔的悦凤高速，而是从几个周边乡镇的公路绕行，躲过了大部分的摄像头，七弯八绕地来到了小凤山的北麓山脚。
　　这曾经是她闭着眼睛都能走的一条路，但她近年已经很少到这里了，谨慎起见，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观察每个路口，避免自己的脸被拍到。
　　她已经习惯了处于黑暗之中，躲在重重帘幕后窥视一切，一开始她还对此抱有怨言，觉得自己被埋没了，功劳被忽略了，但后来她终于明白了，这种隐藏是必须的盔甲，是最他们每次都能顺利脱身的法宝。
　　这些智慧总是要上了年纪才能明白，向千惠想，现在她就不得不去补救一个自己年少鲁莽时犯下的错误，一个靠得太近了的错误。
　　从北麓的一条小径往上走，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以前这里有两三棵松树，但在那件事以后就砍掉了，大半夜里找人砍的，一片森林里少几棵树，根本没人会发现——再往前十数步，推开一个废弃的水车，便看见了一道暗门，推开暗门，是一个防水做得很好的地下室，不是地窖，而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现代地下室，还通着电，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投下灰白色的光，映照得灯下那两个人的脸色非常难看。
　　只不过一个人是因为身体衰弱，而另一个人就难以简单地找到一个理由了。
　　“你来了。”林森站在一张轮椅边上，轮椅上耷拉着脑袋的游筱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但他毫不关心，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逐渐走近的向千惠身上。
　　“我来了，我是来帮你的。”向千惠听在了林森跟前不到五步的位置，她从容镇定，只是以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游筱，便看着林森的眼睛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一直一个人撑得很辛苦，我作为你的朋友却没有发现，是我不对……”
　　“向千惠，二十年了，你还是把我当作那个傻乎乎的黄毛小子吗？”林森本来还带着一丝温情的眼神转瞬冰冷了，“我都记起来了，那天晚上，还有这二十年来，你做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
　　“阿森，你听我说，你只是生病了，徐老师对你的影响太大了，你没有办法克服，这不是你的错，”向千惠的语气很是真诚，“只要你放下过去，我们都很愿意帮你。”
　　“帮我，怎么帮我，继续用包裹在甜言蜜语的毒药把我麻醉，让我慢慢在血色的松脂里窒息凝固，最后变成一块随你编造故事，解释来由的琥珀吗？！”林森猛地上前，捉住向千惠的肩膀，“我全都记起来了！你杀了徐老师！你催眠了那班小孩，还有我！你嫁给我只是为了能加强后续的催眠巩固，等我完全把你的暗示当作真相后，你就把我一脚踢开！”
　　“为了保护自己而编造一个故事，是大脑对我们的保护，但也是对我们道德的破坏，阿森，你自己是学心理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向千惠毫不退缩，她抬起一只手，搭在林森的手背上，“不要自欺欺人了，那里只有你。”
　　“哦，如果那里只有我，那你为什么要来？”林森反手捉住向千惠，把她拖到了轮椅跟前，“这个人如果和你毫无关系，你为什么要来？”
　　向千惠被他拖得几乎跌倒，她扶着轮椅的把手站稳，这动静让游筱发出了一下难受的□□，但他只是皱了皱眉，还是没有醒来。
　　“你绑架了一个无辜的民警，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来……”
　　“哦，我只是说了他在我手上，你就知道他是谁，还知道他是民警了？”林森忽然扯了扯嘴角，像一个抽离了自我，只是在木然地说着对白的木偶，“我其实从来都不介意你生过孩子，我反而更加珍惜你，觉得你受过很大的伤害，我跟自己说一定要对加倍地好，弥补你在上一段感情里受到的创伤……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多可笑！”
　　向千惠脸色一沉，“你在说什么？你调查我？”
　　“我没调查你，是向千山跟我说的，他想要我离开你，他说我根本不了解你。我以为他是封建顽固，大男子主义，但是我现在明白他的话了，”林森惨然一笑，“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是这么一个人？如果是徐峰，我认了，我的确什么都比不上他，我认了；但是，怎么会是他，你告诉我，为什么是他？！”
　　“……我没有必要跟你解释。”向千惠深呼吸一口气，她曾经遇到过一个错误的男人，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现在她已经不会再犯一样的错了，“如果你坚决认为那天杀死徐峰的人是我，那你就跟我回去，好好地跟警察说出你知道的一切，而不是这样把一个和这件事完全无关的人捉来当作人质，你看看他，他伤势多么重，他是为了救徐遥才变成这样的，你要是害了他，你良心过得去吗？”
　　林森听到徐遥的名字时，好像有了一些动摇，“徐遥……对，我误解了他那么多年，我对不起他……我要跟他说清楚……”
　　“是啊，我们要给他一个明白，他因为徐峰的死饱受内心折磨那么多年，你难道不该亲自跟他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吗？”向千惠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林森的背脊，“我们现在就去看他，好不好？”
　　林森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这熟悉的触感和体香仍然让他牵挂，成了他混乱思绪中无法反抗的一个牵引，他垂下了头，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着要找徐遥之类的话，向千惠轻拍着他的肩膀，领着他往外走。
　　走出暗门时，山间里已经完全看不见日光，反而比地下室里更晦暗不明，向千惠一边提醒着他小心脚下，一边伸手去扶他的腰。
　　“……不对，还差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林森却猛地捉住了向千惠抓向他腰间的手——却是捉到了一个冷冰冰的手铐！他一把推开她，怒吼道，“你又骗我！”
　　“阿森，你听我说……”
　　“我杀了你！”
　　林森怒火烧心，扼着向千惠的喉咙就要同归于尽，向千惠想去拿后腰上的电枪，却早被他识穿，啪嗒一下把它扔到了远处。
　　两人扭打在了一起，滚在了地上，此时“砰”地一声枪响，在日暮时分的幽静山林里显得特别惊人。
　　林森应声倒地，背上炸开了一个枪眼，向千惠愣了一下，连爬带滚地朝那个开枪的人扑了过去，“你疯了！在这里开枪！把人引来了怎么办！”
　　“我确认过了，他们都下山了，这里是背风坡，声音传不了那么远。”那个开枪的人却是游谦，他把冒烟的枪口放下，完全不在意向千惠的担忧，“游筱呢？”
　　“在里面……”向千惠话没说完，游谦就快步跑到地下室去，她不得不跟上，“他没事的，先把林森处理了！全城都在通缉他，他们在外面捉不到他，就会回头来重新搜山了！”
　　“你就只想着自己！他是你儿子！”游谦蹲下来检查过游筱的情况，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才对向千惠骂道，“别以为你能甩了我们爷俩！”
　　“你以为我哭天抢地就能从林森那里救下人来吗！”向千惠知道每次挑起这个话题游谦都不肯轻易翻篇，情势所逼，她不得不服软，“我要是表现出很在乎游筱的话，他就捉住我的尾巴了，那只会让我们两个都倒霉，你看我不是把他哄得好好的吗，他都跟我出去了……”
　　“对，你哄男人可真有一套，还好我没有你们这些文化人的弯弯道道，我只知道对我好的就是朋友，利用我的就是敌人。”游谦冷笑一声，“你宰徐峰的那把手锯还在我手上，别以为你能逃得了。”
　　“游谦，你要记住，我们之间不是简单的男女关系。”向千惠上前一步，她紧紧盯着游谦的眼睛，“我是不可能逃的，倒是你，说那么废话，可别告诉我你是不敢跟上，还得我一个娘们来劝。”
　　游谦像是被扇了一个耳光，他太久没看见这种宛如猛虎般的狩猎眼光了——其实他心中知道，自己就是被这样一个如猛虎般的女人慑服，成为了她手中的另一个傀儡，只是他不甘心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地位，才会用这样不屑的语气去掩饰，也用这样的傲慢去激怒她，试图唤回女皇对已经臣服的失去挑战性的猎物的一个回顾——而他做到了。
　　“先把游筱送出去，”游谦的语气温和了下来，“他还伤着，这里空气不好，不能待太久。”
　　向千惠点头，伸手去拨了拨游谦的鬓发，摸了摸他的耳朵，这个动作彻底把游谦驯服了，他心满意足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便去推轮椅。
　　可他刚刚搭上轮椅的把手，便被捉住了手腕，游谦惊讶地抬起头去，便撞到了游筱混红的眼睛里。
　　“不……”游筱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吃力，但他还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说道，“你们，不能走。”
　　向千惠大惊，她下意识地退后，却听见背后密集的，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只见张蓝带着一队人，全副武装，鱼贯而进，转眼便绕着整个地下室，把他们团团包围了！
　　“张蓝？”向千惠迅速收敛心神，语气急切地吩咐道，“你们怎么才来！快！林森就在外面，游谦为了救人开枪打了他，你们快看看他！”
　　“向书记，别装了，我们都听到了。”张蓝说着，游筱便掀开了盖在膝盖上的毛毯，只见他两腿间夹着一个小心的录音机，虽然有些不雅，但向千惠已经知道，刚刚他们的对话，已经全都被监控听到了。
　　“向老师。”
　　一声叫唤从门外传来，这称呼向千惠已经几十年没有听过了，她僵硬地转过头去，却见徐遥在李秩的搀扶下，一步步向她走近，“向老师，我终于记得，缺的人是谁了。”
　　向千惠仿佛听见脑子里响起咔嚓的一下碎裂声，像是她把玻璃烟灰缸砸到徐峰头上时听到的一样。
　　等她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尖叫了起来。
　　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尖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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