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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案
青灵县县志之上，从未记载过有这般年轻的县丞。郑怀邑到任时，身着白襕，束发的发冠做工精巧，两条长长的披背发巾在脑后随风飞扬，眉眼柔和，薄薄的双唇微微抿着，红似朱阳一般。
他蹬着一双乌皮长靴，修长的身躯拧地笔直，双手负在背后仰头凝视着青灵县衙的漆金牌匾，温和的双眸之中透出几缕自信和骄傲。
以他的身份，这座县城的小小县衙，不过是他的进身之阶，而非他的最终归宿。
县衙大门前两名手提哨棒的皂役看出年轻男子的不凡，其中一名向前拱手道：
“敢问阁下登临县衙，所为何来？”
青年仍在仰头目视，闻言眼珠轻转扫向那名皂役，淡淡地“嗯”了一声，从鼻孔中发出。
接着却又退了一步，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表现有失家教，此际虽没有下人在一旁时时提点，一想起家中长辈的教导，还是迅速调整了自己的举止。
他先是朝那皂役行了一礼，接着从怀中摸出一封硬皮文书，道：“此是吏部任书，在下郑怀邑，奉命前来担任青灵县丞一职。”
说这话时，修玄素正踱出县衙大门。甫一担任刑房书吏，他便领着属于刑房管理下的一名仵作准备去学着验尸。
此时正好听见了郑怀邑的话语，自然而然停在了县衙门口。
他打眼瞧向那名青年，那白襕青年也恰巧瞧向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讶色。
那皂役不敢耽搁，手捧着吏部公函往衙门里奔去，还不忘朝修玄素打了个招呼。
修玄素没见过这般温润似玉的年轻男子，他的身上不仅带着浓厚的儒生气息，更有着世家大族温养下的特殊气质。
一种隐隐的高贵和优雅。
郑怀邑也在心中惊疑。瞧这青年的模样，也像是在衙门供职，可看他面相不凡，眉宇间甚至带着几分威严，面色却稍显衰败，极度的不合理。
对方应也是个读书人，甚至拥有功名，如何不在县学中读书，却当了一名小吏？
修玄素向仵作知会了一声，然后便走向郑怀邑，行礼道：“在下是本县生员修玄素，暂为本县刑房书吏。”
郑怀邑挑了挑眉，从这简单的话语里品出些味道。他躬身还礼，对这个同龄人生出亲近之意，语气甚为轻松：“在下郑怀邑，今秋刚中的举子。”
这话一说，修玄素竟觉有些刺耳，可郑怀邑脸上并没有嘲弄的意思，多半是性格纯真，有意跟他贴近关系。
修玄素道：“郑兄既然已中乡试，为何不在家中备考，准备开年的春闱？”
郑怀邑闻言脸上透出几分诡异，左右看了一眼，凑近修玄素耳边轻声道：“晚上请你吃酒，这里不方便说。”
修玄素只觉耳窝一痒，登时满面通红。
他本就容易脸红，郑怀邑说完一看，登时也是愣在那里，只觉这年轻人面皮忒薄，然而却是褪尽了那分疏离，便显得有些可爱。
郑怀邑哈哈一笑，正好见到那皂役去而复返，身后还有一名头戴纱帽的书吏。
那书吏是吏房周林，皂役将吏部公函递还郑怀邑后，周书吏便连连拱手道：“本县前几日方收到吏部行文，却不知郑县丞今日便到，实在是怠慢了，还请郑县丞随卑职前去谒见县尊大人。”
“好。”
郑怀邑经过修玄素的身边时，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修兄回见。”
果然是有功名的人容易熟络，周林羡慕地看了修玄素一眼。
修玄素却是眉头一皱，对周林这种眼神有些不喜，他可不是主动攀关系的人，对郑怀邑的自来熟还是抱有几分戒心的。
他踅身朝仵作挥了挥手，接着便跟着仵作赶往青灵县的义庄。
刑房手下设仵作四名，看监*禁卒八名。修玄素领着一名仵作前往义庄，为的是查验停在义庄中一名乞丐的死因。
对于修玄素而言，像刑房这般可以真正学到东西的衙门，才是他真正想要待的地方。
义庄中的无名乞丐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为确保治下没有重大案件，吴宗道还是要确认乞丐的死因后交给刑房归档，以免将来有案情与此相关却因此疏漏，属于非常严重的渎职行为。
这种事情衙门的仵作经常见到，以往就算是老县令亲力亲为的时候，此事也仅仅只派仵作一人前往，倒是修玄素颇有些新官上任的意思，非要一同前行。
义庄不是什么好地方，又脏又乱仅有一名领着衙门微薄薪水的老头看管。
位置在县城的东北角，阴森幽僻。远远的便能瞧见义庄墙上贴满的符纸，诡异的红色纹路看上去更显几分凄厉。
穿堂风沿着巷道吹啸，仵作面不改色，修玄素却是有些怵了。
孙仵作推开褪了不少漆皮的义庄大门，堂内看顾的老头一头白色乱发，发髻用茅草扎着，见到两名衙门的差人时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地道：
“老孙啊，这年轻的官人面生呐！”
孙仵作笑了笑，道：“这是咱们家新上司，修秀才。”
“秀才公！”
老头眼中露出敬意，连连拱手道：“修老爷安好，小的是义庄的看顾王忠实。”
“叫他老王就行。”仵作解下随身的布褡裢，看向义庄中一具放置在门板上的尸体，“修书吏，咱们开始吧。”
乞丐的尸身混杂着尸臭和一些其他的异味，对于一般人来说只觉得恶臭难闻，对仵作而言却是十分容易分辨其中的味道。
孙仵作一边剪开乞丐身上的破布，一边道：“以前从来没有哪个书吏敢站在这里，修秀才您真是好胆量。”
修玄素捂着口鼻，脸色早就是一片煞白，声音含糊地道：“孙仵作，还请您讲解一二。”
孙仵作道：“这味啊，有尸臭和汗臭，夹着泔臭和粪水。”
用竹钎挑出指甲中的泥闻了闻，又道：“这味可就多啦，什么都摸过抠过，没什么特殊的。”
接着用小刮刀刮下一层胸腹上的体毛，仔细检查了下毛孔，未见毛孔上有难以发现的溢血点，周身也没有明显的淤伤。
孙仵作边查边说，听得修玄素连那股浓浓的臭味都似乎闻不见了。
直至最后，孙仵作定论道：“是饥病相交而亡，前几个月还有个被打死的，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指不定便是他呢，呵呵。”
孙仵作给出死亡原因后，需要修玄素记载在册，完毕后吩咐老王将尸体用草席卷了丢到城外的乱葬岗埋了。
回来的路上，修玄素脸色一直没有缓过来，总觉得有一股恶臭始终伴随着他。
果然回到衙门时，大家看到他们都是远远的绕行。
其中唯有工房书吏袁成才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捏着鼻子道：“修书吏，今晚吴大人要为郑县丞接风洗尘，在寅宾馆请大伙儿吃饭，你可别误了时辰，赶紧去洗个澡吧！”
修玄素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回到刑房后，第一件事就是誊抄今日验尸的结果，然后转呈给县令签字确认，最后再封档保存。
抄写时，修玄素心脏骤跳，总觉得今天似乎遗漏了一些什么细节。
他搁下笔凝神细思，始终没有一丝头绪。“兴许是被尸体给吓到了吧。”修玄素心中想道。
又思及仵作今日的验尸细节，听他说起前几个月也有一起乞丐死亡事件，修玄素双眉一轩，便想调出那份档案对比一下查验方式。
各房的文书档案都集中保管在二堂的库房，书吏们拥有大门和各房小门两把钥匙。
修玄素说干就干，立时便取了锁钥前往，只是没想到的是，案牍库中已经有了一个人，正是新任县丞郑怀邑。
县丞主管全县的文书档案，只是没想到郑怀邑初来上任，没有在三堂同吴县令做深入交谈，居然出现在县衙的案牍库中。
郑怀邑在吏房的库房里，修玄素经过时，正好发现吏房的库门开着。
而郑怀邑就一脸惫懒的靠在库房门口，大大咧咧地阅读着一份人事档案。
修玄素的。
修玄素没有发现这一点，他远远走来时，郑怀邑就不停翕动着鼻翼，然后神色复杂地看向停步不前的修玄素道：“修兄，你掉粪坑了吗？”
修玄素正要行礼，闻言登时一愕，刚要说话，又听郑怀邑道：“这大概就是臭男人的来源了吧？”
“我……”修玄素脸色通红，也顾不上尊卑之别，急道：“在下刚验完尸回来……”
“你还会验尸？”郑怀邑眼睛瞪得滚圆。
“……”
“你等等，容在下先将档案归档。”说着，郑怀邑钻进了库房之中。
修玄素一阵无语，径走至刑房库房门口，打开库门走了进去。
他看得出来这新任的县丞没什么架子，就算有架子，他也是功名在身的秀才，怼个县丞没有半点问题。
按日期和类别很快便能调出刑房的案卷，孙仵作虽然没有说出那乞丐的死亡日期，但此类案件都归在命案上，又是无头案，一年也就那么几起，极易寻找。
然而，当修玄素打开卷宗细细观看时，却呆在了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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