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

　　直到进了小区的电梯，杨畅才觉得松懈下来，接踵而至的是放松后的乏累。奇怪的是，他才在这里住了不到3个月，电梯里的装饰画、光亮，都让他熟悉，也让他感到异常的安心。

　　他靠在电梯角落里，连身上的灰都懒得拍下，脑子开始回放刚刚发生的事情。“鸭舌帽”、“秘密曝光”，对方把他叫到暗处，却什么话都没说，光顾着抢包。各种事情联系不到一起，他脑子都快爆了。

　　电梯在顶楼停下，杨畅走出来掏出钥匙开门。高档小区，二十九楼，一间精致装修的90多平米一居室，落地窗。非常有品位的一套房。除了……

　　杨畅看向客厅中间，一个围着围裙的一百八十多公分的壮汉，端着一碗泡面蹲在沙发和茶几之间。围裙下面没穿上衣，隐约能看到胸肌起伏，双臂粗大壮硕。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体脂含量恰到好处，散发着诱人的男性魅力。

　　杨畅眯着眼，不情愿地把视线移向了壮汉的“脸”。长发，没怎么打理，虽然还算洗得干净，但是乱蓬蓬一片。胡子没剪也没修，黑压压的盖在面部上。别说分辨出五官了，连正脸和后脑勺都不太能分清楚。

　　最可怕的是，这副尊荣还配了一副老气横秋的黑框眼镜。

　　这人是韩江，算是自己的……室友？房东？杨畅觉得这些说法都不太合适，勉强要说的话，应该是“同谋”。

　　韩江也看到了杨畅，没有说话，默默地，轻轻地把手上的泡面放到了沙发上，还用一个靠垫稍微遮了一下。

　　这个动作双方都看在眼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嗨！韩江！我回来了！”杨畅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韩江被吓了一跳，回答道：“不骂我？”

　　“骂你干什么？”杨畅还没有从之前的变故中完全回过神来。

　　韩江察觉到杨畅不像要发作，马上跳起来，往客厅旁边的开放式厨房逃去。

　　“我去做饭。”

　　“你没做饭？”

　　“做了。”顺着韩江的目光，杨畅看到餐桌上摆了三菜一汤，色香味都有，手艺相当不错。

　　“你做了饭还在这里偷吃泡面，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韩江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如果自己一个人先吃饭的话，现在也免不了要被一阵奚落。总之会是横竖都没理。

　　他没有作声，默默回到沙发边上，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悄悄地把泡面从沙发靠垫后背端出来，并小心翼翼地不让汤洒出来。动作虽慢，手端得极稳，快要到垃圾桶上方时，他突然停下来了，看了杨畅一眼。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我都这个样子你说没什么？”杨畅指着自己全身上下脏兮兮的衣服裤子，语重心长地说道，“韩江，你知道人和拖把的区别是什么吗？除了人不是毛茸茸的以外？”

　　完了，韩江心想，不说清楚不让走了。

　　“人有好奇心和同情心，而拖把没有。”

　　“跟人打架了呗。”韩江打断杨畅，没让他继续发挥下去。他手里托着泡面，几步走到杨畅面前，用他那张毛发纠结、看不清五官的脸凑了过来，杨畅别过头去，不想看这张超越他审美的脸。

　　“不对，被人拽倒了？”

　　“你怎么知道？”

　　“泥渍啊。”韩江理所当然的指了指杨畅身上。

　　“泥渍怎么了？摔了也有泥啊。”

　　“如果泥渍是块状的，那是摔的。你身上的泥渍却是从上到下这么擦过来的，说明倒地后被拖行过。侧面和正面都有，正常摔倒的话要么正面要么侧面。如果是正面摔倒，膝盖和袖口的部分会特别脏，可是你的袖口是干净的。说明两个情况，一，你侧着倒地以后翻过身。二，整个过程中你的手没有沾地，是悬在空中的。”

　　韩江指了指杨畅的背包，白色的帆布底上印着大王标志性的骷髅楼，附包的拉链也是黑色的，像张沉默的嘴巴。这款背包比较独特的设计是，上面印着的下颌骨独立画成了一个弧形，像在笑一样，非常特别。

　　这是杨畅很喜欢的新包，早上出门还完好无损，现在背带接缝处却有几处轻微的脱线。韩江理了理线头：“有人抢你包。他站着你趴着，死死抓着你的包。”

　　韩江端着泡面比划了一下，动作有点滑稽。

　　“厉害。”杨畅佩服的说道，杨畅很早就发现了，韩江虽然从不出门，但他和一般死宅不太一样。他对现实世界的敏锐不仅不输常人，甚至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不愧是刑警世家出身。如果长得不那么磕碜的话，我都想介绍你去参加达人秀了。”

　　韩江对杨畅的打击巍然不动，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外表所遭受的攻击。

　　杨畅意犹未尽，想再探探韩江的底：“那你说，我在哪儿被抢的？”

　　“浣溪巷。”韩江脱口而出。

　　“为什么？”

　　“泥上有竹叶，斑竹。市区里还能在路上踩到斑竹叶的地方只有两个，锦水公园和浣溪巷。”韩江按了一下手机，上面显示现在是晚上八点，“六点以后，公园里全是广场舞，你不太可能会去。”

　　“为什么我不能是下午签售会结束去的公园，在那里被人抢包了，现在才回来？”

　　韩江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杨畅：“你会顶着这一身泥逛到现在？”

　　不会。杨畅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如果真遇到这种情况，他宁可马上去买一身新的。

　　杨畅没回答，算是默认了这个韩江的说法。他回卧室换了件衣服，然后坐到餐桌前。

　　韩江做的菜倒是无可挑剔。

　　“是被抢了还是？”韩江坐下来以后，忍不住问了一句。

　　杨畅正准备跟韩江讲今天的离奇遭遇，门外突然传来了电梯门开的声音。他们所住的是C城有名的高端小区，隔音效果断不至于如此之差，但是电梯到达的叮咚声分明传入两人的耳朵。不仅如此，随时电梯门开启，高跟鞋叩击大理石地板的清脆声响也随之而来。

　　两人顿时面如死灰。

　　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把这么一栋现代化的公寓变成百年凶宅。

　　房门无声地缓缓打开，玄关处高跟鞋击打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女人走进门，长发，黑，直，脸上画了一点淡妆，眉眼修饰得不着痕迹，唯独双唇涂得鲜红，咄咄逼人。丝绸衬衣加上阔腿九分西装裤，领子上一条蓝色的细领带斜着系成蝴蝶结，一件驼色大衣批在肩上，踩着一双蕾丝细跟高跟鞋，手上没有拎包，而是拎着一口老式的布谷鸟报时钟。

　　女人旁若无人地直接走到餐桌前，把大钟往桌上一放，咣当一声。

　　随即，她舒舒服服往椅子上一趟，掏出打火机点烟，然后长吸一口，蹬掉高跟鞋，甩出一句：“这鞋子他妈就是刑具。”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完全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谢柔嘉。这三个字放到哪里都是大名鼎鼎。

　　“三更雨”所在的出版集团的大老板，总社长，旗下有全国最大的网络文学网站。尤其在女性向的作品方面，几乎呈现垄断趋势。

　　不折不扣的女王大人。

　　韩江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烟灰缸，放在桌上：“谢柔嘉，你能不能敲下门再进来？”

　　谢柔嘉吐了一口烟，“我拿着这把钥匙就是为了不敲门，随时来检查看看你死没有。”

　　韩江无言以对。

　　谢柔嘉指了一下桌上的大钟，“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吧？截稿日。晚上9点之前不交稿，我就来给你们送钟了。”

　　杨畅看了一眼报时钟，中间布谷鸟报时的小房间还关着。他有一万个理由相信，如果到了9点没有交稿，那里面跑出来的绝对不会是一只布谷鸟，而是上了膛的左/轮/枪。

　　谢柔嘉的出版社，还没有听说有哪个签约作家能拖稿。

　　杨畅幸灾乐祸地看了蓬头垢面的韩江一眼。韩江抬头和杨畅的目光接触了一下，又转向谢柔嘉，沉沉地叹口气，：“那我就先不吃了。”

　　谢柔嘉至始至终都看着韩江。

　　杨畅觉得他们两个之间肯定有点什么，心照不宣的，顿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给韩江夹了一口菜：“菜凉了会产生亚硝酸盐，吃了再说啊，不然等会凉了我就把菜倒了。”

　　韩江一副老实人夹在两个大恶霸中间的样子，进退两难。

　　敲门声音忽然响起。

　　三人狐疑，除了谢柔嘉，根本不可能还有别人会到这里。最后还是韩江去开的门。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前面的人霸气浑然天成，后面的娃娃脸故作镇静。

　　韩江和霸气男人一照面，双方都有些惊讶。尤其是韩江，甚至有些不自在。因为霸气男人正是李凌云。

　　李凌云对韩江来说不仅不陌生，还熟悉得很。韩江他爸以前在市局刑警队当队长的时候，李凌云是他爸的徒弟。因为这层关系，李凌云曾是韩家常客，与韩江的关系一度非常亲密，只是因为一些缘由，两人已经多年未见。

　　此时，李凌云带着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娃娃脸突然登门造访，绝不可能是来叙旧的。

　　韩江有了不好的预感，僵硬地打了个招呼：“李哥。”

　　李凌云看他一眼，脸色没有太大变化：“你这样子怎么回事？”

　　韩江没有回答。

　　没等韩江招呼，李凌云就直接进了屋，和韩江错身的时候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跟你爸妈住一块。”

　　进屋以后，李凌云毫不客气的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转头就看到了谢柔嘉和杨畅。

　　面对谢柔嘉，一直保持扑克牌脸的李凌云脸上难得有些暖色：“谢总也在啊。”

　　谢柔嘉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光脚轻轻晃着，“李队长，好久不见了。”

　　因为韩江的关系，谢柔嘉曾经也与李凌云有过几面之缘。谢柔嘉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李凌云。

　　韩江关上门，屋子里一下子有5个人，群英荟萃，有些拥挤。娃娃脸不知所措的站在旁边，说好是来查案，结果一开门，居然全是队长的熟人。不由感叹队长交友广阔。

　　李凌云跟谢柔嘉打了招呼以后，目光定了在杨畅身上：“这位是？”

　　“我弟。”谢柔嘉赶在杨畅开口之前说道：“目前借宿在韩江家里。”

　　杨畅本就善于察言观色，马上意识到谢柔嘉不想让他多话，虽然不明就里，也配合谢柔嘉说道：“李队长好。后面的小朋友也好。”

　　娃娃脸忽然被点名，吓了一跳，也跟杨畅问了个好。李队长没有理他。

　　“要不要吃点东西？”谢柔嘉继续说道，“韩江的手艺。”

　　“不了。我九点以后不吃东西。”

　　旁边的娃娃脸马上拿出笔把李凌云的话记下来，边记边念，“九点以后不吃东西。”

　　众人震惊地看着娃娃脸，不太明白这算是虔诚还是缺心眼。唯独李凌云见惯不惊，甚至连教育一下他的意思都没有，早已习以为常。

　　“哇，禁欲系和天然呆，这组合挺带感啊。”杨畅一时没管住嘴。

　　“招子放亮点，作死也要看对象。”谢柔嘉狠踢杨畅一脚，小声警告。

　　“李哥，有什么事吗？”沉默了半天的韩江终于开口，他知道李凌云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问题就像打开了娃娃脸的开关，娃娃脸马上站直，掏出警官证说道：“我是C城刑警大队的民警石辰，这位是刑警大队长李凌云。我们接到报案，在浣溪别墅发生了一起命案，需要作家‘三更雨’配合。”

　　“时臣？”杨畅听到这个名字一下子乐了，“那个时臣？”

　　石辰被杨畅一说，脸马上就红了。这名字经常因为那句著名的动漫台词被拿出来笑话。

　　李凌云从茶几上拿起了一本三更雨最新的小说《花与剑之歌》，翻了一下对韩江说道：“之前听你爸说你在写小说，是这个吗？”

　　“嗯。”韩江说道。

　　“不是。”杨畅同时说道。

　　李凌云挑了挑眉毛：“你们两个，谁是‘三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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