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一株枣

　　这几日呢，仙界发生了一件事。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乃是文茎神有喜了。
　　这位文茎神是谁呢？是昔日元始天尊开天地时，万物自然孕育出的一株神树。那神树一共有两株，另一株，是居住在符禺山的，文茎神他胞姊，文郁始母。
　　按常理，文茎一族，于子嗣繁衍方面，是不分年纪高产的。雌株沾上符禺山添子泉里的一滴水，就可开花结果得百子。文茎神是位翩翩俊儿郎，不用繁衍子嗣，千岁时，就去灵宝天尊那里学武功了。
　　灵宝天尊乃三清殿上清派最高神，这位位高后台硬的神，却是个逗趣的主儿，他最大的爱好是收学徒，反正就是年年月月、日日时时昼夜不息地收徒弟那种，但这些徒弟，都是滥竽充数的富家子弟，文茎神亦是其中之一。
　　学罢武义，回到符禺山，文茎神整日东逛西晃，调戏小仙子，生活萎靡又舒坦，只可惜，打他迁居到丹穴山，那八块腹肌下的小肚皮，“唰”得一下，鼓成一个球，原以为犯了肥胖症，提仙医来一瞧，娘诶，里面竟然是个奶娃娃。
　　男人怀孕，着实有些怪异。
　　那他，为何要迁居丹穴山呢？
　　丹穴山乃南方一处仙山福泽，片土片金，养人得很。掌管这片山头的，为凤凰一族。那凤凰族的界铜太子，同文茎神一样，亦是位悠悠哉哉的爷，且符禺山，是西方一处不起眼的小地方，亦因这凤凰族中，有许多貌美的待嫁仙子，文茎神岂能禁住此等诱惑，便趁近年来天下太平，扛上几个铺盖卷儿，风风火火地搬了过来。原本是一桩好事，奈何天公不作美，谁能想到，那乔迁之喜，喜得过了头……
　　也不知，是不是丹穴山的土质出了问题？
　　那日，仙医被文茎神的脉象惊得犯了老毛病，束手无策之际，只得将文郁始母请了来。
　　文郁瞧见文茎神面色憔悴地卧在榻上，两目泛起红，一面为文茎神煎安胎羹，一面心疼支吾：“那时，本造育两株雌树，奈何天地初开，三界动荡，女阴始母为保我族，就将你化作男子模样。这数年，我瞧着你，瞧你习惯了这男子身，便寻思将这秘密烂于心里吧，怎知你情窦初开，爱上旁的男子，并同他——”文郁始母脸一红，实在难言，岔开话道：“这才激发你身子的原始功能了呀。”
　　文茎望镜中自己那粉嘟却有青茬的脸蛋，嫌弃得喷出一口血，“我既是女儿身，为何如此粗糙？”摔了镜子，抖着手道：“我成一个半男不女的怪物了！阿姊，你生过诸多娃娃，定有解决的法子，这孩儿是我人生中的黑点，我断然不能留他。”说着，拼命捶打起小腹，“今刻，不是他死，就是我活，阿姊若不帮，我就毁元神，同他一道归混沌去……悲矣，我这神，再不济，也有脸面，老子如何面对这残忍的后半生啊？”
　　“你莫任性。”文郁扯住文茎，“这天赐孩儿，必有使命。”
　　“本神去意已决。”文茎召出元神，攥入掌中，作自损之态。掌中的元神，却不听他使唤，兀自变成参天古树，树枝上挂着数枚青枣，摇曳不息。
　　文郁露笑，指腹轻触硕果中，独独被霞气笼罩的那一枚，对文茎道：“这孩子随你，未出世就如此调皮，懂得用幻术保护自己，弟，快瞧瞧，是个俊俏的女娃娃呢。”
　　文茎哼道：“再俊俏，她也是个怪物。”
　　“我倒有些喜爱这个娃娃了，要不，将她过继给我？”文郁故意刺激文茎。
　　“给你给你。”
　　“你也老大不小，该思量事情了，待我将这孩子带回符禺山，你便与她无甚瓜葛，那时，鼓起的肚皮突然腾空，能承受住吗？阿姊希望你疼爱一下这孩子。”
　　“快些吧。”文茎催起来。
　　文郁了解“胞弟”性情，若执意留下果子，他也不会好好对待，便未再多言，于袖袋中取出一方锦盒，手指轻捻果蕊，温和哄：“姨娘暂且将你装进这锦盒，再寻三生土供养你。乖孩子，莫怕，姨娘啊，定全力度你。”果子微抖，文茎在一旁，瞧瞧果子，瞧瞧肚皮，登时觉得，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他笑吟吟地期待着。
　　谁知，怎知，天公再次不作美，文郁始母竟忽然丧失仙力，简言之，乃是她用尽全力，也没能将果子从树上摘下来。文茎神上了火，又动了胎气，眼底一黑，蹬腿儿晕了过去。醒来，只得将古树掏个洞，做成树窝棚，替换掉从前的府邸，又张了榜，一面安胎，一面重金寻找无痛打胎之人。
　　仙界中，上至天宫，下到水底，都知文茎是顶富足的一个神，榜一张，就有无数奇神猛仙排着长队守在树窝棚外，其中不乏一些知名的，譬如青丘山的胡狐长、钟山山神烛九阴、流波山的小夔，都是些首领级别的人物，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来凑个热闹，看谁有本事摘下果子，他们也能跟着沾沾小光，巴结巴结，只可惜，揭榜的每半柱香更替一回，却没有一个能将果子摘下来。

　　近来，文茎脾气很不好，有时一个不痛快，就将凑热闹的，一脚踢出了丹穴山。这日，神英招打理罢天帝的后花园子，于天医院寻摸一味白术做礼，招来祥云，去往丹穴山。
　　万万万年前，英招尚是位战功赫赫的神，就因容貌太过招摇，被天帝贬去了槐江山当差。槐江山多神兽，神兽多吃人，而多吃人的神兽，多是女子，英招接管过来，女妖整日犯花痴，便没甚时间造孽了。这世道，大抵是太平过了头，堂堂一位战神，无处施展抡胳膊打架的才华，竟卖起色相了。
　　树窝棚外的长队，已至阔桐宫门口，阔桐宫之主，乃是凤凰族的小王子，名沛，单字一个樊，天帝亲赐，作丰沛盛繁之意。小沛樊总角年纪，白嫩白嫩，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扑闪扑闪，稚气里却又承着些天帝的风骨。前日陪他母妃省亲去了，今天始回宫，就被界铜牵着，去探望文茎神。
　　此次来，界铜为两件事。一是界铜一个有家室的男子，究竟要同待嫁的“黄花小少妇”划清界限了，携来小沛樊，正好避嫌，也免去他老婆棉尧妃的枕边聒噪，二是让小沛樊重新给文茎奉盏茶，改口叔娘。
　　文茎尚未习惯女儿身份，他确是女儿身，如还按以往叔父的唤法，就有些不周礼数了，以叔娘取代姨娘，给不清内幕的人听见，只道小孩不懂事，也挽文茎的一点颜面，至于以后该如何，这种棘手的问题，就待沛樊长大，由他自己解决吧。
　　文茎饮罢茶，掏出颗糖丸回礼，糖丸被他添了佐料，小沛樊服下，至少增长百年修为，沛樊吃罢，到一边玩耍去了，两大人叙起旧来：
　　“那时我笑你包办婚姻，你一个慢性子，娶了急脾气的棉尧，又早早地添娃，” 文茎叹道，“现下我是遭报应了。”
　　“前年游览苕水之际，瞧见一颗西瓜大的珍珠，我寻思拿回来，给沛樊那小子做蹴鞠玩，那珍珠透亮，表面却有块黑杂质，影响了美观，我拿柄刀，一点一点刮擦，你猜结果怎着？刮到末了，黑杂质倒是去除了，那颗珍珠，亦全然变为粉末。” 界铜品品毛尖，“这世间，哪有太完美的物件，既然没有完美的物件，必然没有完美的人生，何必钻牛角呢？你待沛樊尚如亲生，到自己这儿，怎么就不通了？”
　　文茎难得地勾了勾唇，“你一向不理旁人私事，这样讲，怕是做了我阿姊的说客。我难接受，是忌惮着那段孽缘罢了。这段时日，这么上下左右，害喜来害喜去，倒和这孩儿产生些感情，如此，将她平安诞下，未必不可商量，倘若出现有缘人，我便做回好事，送出这颗果，只当娃娃她，投错了肚皮。”
　　“如此想就好。你虽男子心性，到底还是女儿身，天性使然，比我通透。我家那位看得紧，不在你这用膳了，若有不适，派人寻我，我帮不上甚忙，却也能在关键时刻添把手。” 界铜起身，准备告辞，忽见沛樊立在洞口，掌中托一青色物件，惊喜地喊：“叔娘，你腹中的娃娃，可是这颗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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