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曼陀罗

　　（六）
　　皓月千里，流波万顷。
　　一叶扁舟推皱一江碧水，舟上一僧一女，一站一立。
　　和尚撑着竹竿，女子坐于船舷，手搭眉间看远处朦胧青山。
　　“悟念，你可记得那日山前我对你说的话？”她转头问他。
　　“不知师妹指的是那一句？”他低下眼睑看她。
　　“我已经对你表明了心意，而你却又叫我师妹是何意？”她没有回答他，又反问了一句。
　　他手上动作一滞，“贫僧已是佛门罪徒，师妹莫将芳心错付。”
　　千尘转过头去，眸色闪过一丝痛楚，喃喃自语：“芳心……错付？”
　　她从小就爱与他一起玩闹，虽然他很少搭理她。而她仍然愿意跟在他身后，跟着他念书，挑水，采露。
　　身为佛门弟子，他是那样虔诚而执着，她只能在身后跟着，什么话也不敢说。
　　这次方丈让他们两下山，她欣喜不已，她以为他终于能放下佛门束缚多予她一些笑容，而一路，任她怎么捉弄他，他仍是一副矜持有礼，不为所动的模样。
　　她虽懊恼，但他出去收妖时，她还是担心的偷偷跟了出去。她不希望此次下山她就充当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累赘，她希望能在关键时刻帮到他。
　　当他为她挡住那一掌，当他拉住她的手呵斥红十九痴心妄想时，她心里是震惊和惊讶还有一丝欣喜。
　　这样是不是说明他并非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漠淡然，他心里还是在乎她的呢？
　　当他一下又一下拼命的撞着结界时，她心如绞痛。她看见他嘴唇在动，他在叫她千尘。他从来不这么叫她。
　　她看清了他眼里的恐惧和慌乱，那模样仿佛是要失去了心间至爱。
　　千尘这时便笃定他是爱她的。而他最后要结束红狐狸生命时，她情急之下表明了心迹，她想他既然爱她，他听清她的心迹他定不会再那么急着结束她想要保护的人的生命。
　　他果然被被怔住了，红狐狸也因此活下来了。
　　他的所有迹象表明，他是在乎她的，他心里是有她的。
　　而此时，她再次鼓起勇气提起时，他竟然说她芳心错付？
　　他又成了那个一心向佛，无情无欲的悟念。
　　千尘苦涩一笑。
　　同样是在佛门前长大，这倒衬得她心思浑浊污秽不堪，玷染了他一尘不染的僧袍。
　　可她不信。那时他眼里的恐慌是那么真切，他是那么想要触摸到她。
　　千尘望了望皎月，既然他非要以他的清冷虔诚来衬托她的浑浊不堪。那么她再浑浊一些又有何妨呢？
　　她慢慢收了荡在水里的脚，放下裙子，赤脚慢慢走近他身边，伸手自他背后轻轻环住他。
　　“爱你，错了吗？”
　　悟念强稳住心神，不让她发觉他内心的震动和变化。
　　他单手竖于胸前，声音清冷：“花开是缘，花落是劫。贫僧一心向佛，普度众生，无欲无求，并不值得托付。况且贫僧罪孽深重，将用一生的时间去乞求佛祖原谅，师妹……还请自重。”
　　万物无声，只有夜风轻轻拂过。
　　千尘痛苦的闭了闭眼，良久，仿佛一生一世那么久，她才慢慢松开了手，又坐回船舷抹掉眼角的残泪。
　　悟念一下一下的撑着竹竿，他的背上已经湿了一大片。风吹过，凉飕飕的。吹的他心里一阵刺痛。
　　爱他不是错，是劫，是万劫不复的劫。
　　（七）
　　晦暗的屋里。方丈坐的像一口敦厚的石钟。
　　悟念合掌跪下：“师父，弟子自知罪孽深重，请师父将我锁入千寻塔受炼狱之苦，以此赎罪。”
　　方向缓缓睁眼，眼神已经浑浊，却又似乎极具穿透力，能看穿万物，看破众生。
　　他慢慢开口：“此行，本就是你与千尘命里必遭的劫数，此劫之后，她去红尘万丈，你入佛门千山，你们缘尽于此。”
　　“你眉间朱砂，锁着尘世业障，只有千寻塔里的戾气可以冲开吞噬，此次你入千寻塔，并不为赎罪，只为渡你此生最后一劫，渡得过，往事便如云烟散去，无从忆起，渡不过，便是永坠苦海，不得超生。即刻，便去吧。”
　　“是，师父。”悟念退下，走向那高耸入云的千寻塔。
　　背影孤寂而凄凉。
　　千寻塔里关着人世间最黑暗的灵魂和意念。
　　吞心噬骨，万劫不复。
　　只有修为深厚，无欲无求的人才可全身而退。
　　转眼便是一年后。
　　春天。千尘种在山门前的花树开了花。
　　她坐在千寻塔下，絮絮的说了许多话。
　　“胖和尚，我本不想来打扰你的。可是我想来告诉你两个好消息。”
　　“第一个便是我去年种下的花树开花了，是桃花。等再过一阵，桃花会开满树，落满阶，一定漂亮极了。所以呢，我又在山门的另一边种下了一株桃花。明年现在，它们就互相为伴了。”千尘说着便笑了，就仿佛她已经看到了两株桃花飘飘洒洒的姿态一般。
　　“第二个好消息便是我要走了，今年我已经十五了，到了及笄之年，我要回我的皇宫行及笄之礼，然后完成作为一个公主的使命。”她说着神色黯淡了下去。若不是寺里来了个送她入寺的侍卫，她几乎都快忘记她公主的身份了。公主二字，早就在遥远的记忆里蒙了尘。
　　转而她又强行扯出一个笑。
　　“是不是很开心？你终于不再受我打扰了。”
　　“山门前刚种下的桃花，你如果有空记得帮我浇浇水，不要让它渴死了，不然它旁边的花树会孤单的。”
　　她虽强行扯着笑，却还是没能止住眼泪落下。
　　她擦了擦泪水，站起身来，“你不用挂念我，我会过得很好。”
　　她转身离去，再不回头，不能回头，无法回头。

　　方丈再次领着众僧排在山门前，这场景和十年前何其相似，只是，众僧皆在，唯独没有了那个胖胖的小和尚。而她也不是那个懵懂的小姑娘，此时她已换上了华贵的锦衣，端庄窈窕，高贵威严。
　　一一道别后，她跟着侍卫下山，当年的年轻侍卫已近中年。
　　走了很远后，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山前树上桃花又开了好几朵，而他终究还是没来送她最后一程。
　　也是，既然今生无法相爱相守，又何必相望相送，平添波澜？
　　“公主殿下。”侍卫轻轻唤了一声看的出神的千尘。
　　“走吧。”
　　时值初春，万花在一片翠绿中打蕊，千尘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纤瘦的身影渐渐被无边春色吞没。
　　而寺庙山前，有谁将山门打开。
　　悟念转着佛珠站在桃花树下。一动不动的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队。眸中澄澈清明。
　　他在千寻塔中时隐约听见有人与他告别，恰好今日是他在塔中修炼最后一日，他便出来送送那位不知名的人。
　　车队越走越远，而他心里却隐约有些莫名其妙的刺痛和不安，仿佛永远的失去了谁一般。
　　那定是一位前世的故人吧。
　　他闭眼一下一下的转动佛珠，为那远去的故人诵经送行。
　　前尘皆随风葬于山门外，恩怨也随眉间那颗朱砂痣的淡去，无从记起。
　　从此山高水远，相见不如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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