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为你

　　德拉米尔等伊格纳西来的那段时间里，抽空和祖父聊了几句，她看见小偷背过身藏在一颗巴蕉树的阴影下，游离世外。在影院的神奇经历让她产生了祖父迟早也会消失的概念，她感到难过与不舍，虽然这担忧显得杞人忧天。德拉米尔时不时的到香蕉园来找祖父，比对最近忙到忘了吃饭的上校还要关心。天天路过这里的女菲佣开始和她打招呼，昨天甚至询问她午餐要用什么食材。
　　“上校说吃腻了肉类。”女菲佣说，“可我们这只有这些长着四条腿的畜牲。”
　　德拉米尔被她的比喻逗笑，她想了想，认真的说，“还有鱼，它们新鲜的很。”
　　于是昨天的午餐是鱼。鱼眼睛圆润的模样还在德拉米尔的脑袋里，既然人死了会化为鬼魂，那鱼呢？这种传说七秒钟记忆的生物，会不会记得七秒钟前她吃掉了它的肉。
　　“万物皆有灵。”祖父解释道，这话还是他听一个老吉普赛人说的，“但既然你看不见它们，它们也就不存在了。”
　　德拉米尔把军人的事告诉他，阿图特并不感到奇怪，平静且自然的说：“我也会有那么一天。”
　　伊格纳西把孙女接走后，阿图特转身去找小偷，“你呢？老兄你最近状态不太好。”
　　小偷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瞅着他，“我想，我的骨头上长出翠绿的草儿了。我生前没有刚才那铁玩意，我死时也没出现，而现在，时代前进了这么多，我却一直迈不动腿。”
　　他所说的铁玩意是伊格纳西的汽车，马戏团扎营的地方离庄园较远，且考虑到她要拿上笨重的摄影设备，伊格纳西选择了开车接人，不可否认她也有点炫耀的心思。她猜女孩是第一次坐汽车，特意在车内放了瓶香水，以抵消掉难闻的橡胶味。德拉米尔时不时左顾右盼的探究视线在她眼里可爱极了，仅看着就让她心神愉悦。汽车驶过一片河边时，伊格纳西摇下一边的窗，让新鲜的带着泥土味的空气飘进来。
　　“我最开始走这条路时，河里还看不见鱼。”
　　人们把外来的难以分解的垃圾统统倾倒在河内，鱼儿们翻起白眼和肚皮飘在垃圾上，直到发出一阵恶臭，尸骨再次沉入湖底。后面老镇长找了数个小伙，他们清理垃圾，打捞河底时，找到了个眼眶塞有水晶的骷髅头。人们将其视为不祥之物，谁也不肯留在家里，之后不知怎的，水晶头到了马戏团手里。负责接待的戏团成员们在营地门口设了窗口，顶上挂着那颗低价收购的水晶头，周边是一些赶来买汽水小吃的商贩，每一个看见它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它的耀眼之处。伊格纳西拍完照片后，见德拉米尔看的出神，开玩笑道：“你猜它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一点都不好猜，头颅光可鉴人，又没有鬼魂在它旁边守着，是真正的死物。德拉米尔摇摇头，现在她确定，不是每个死者都要再次经历死亡。
　　伊格纳西出示了票据，一位身材丰满的吉普赛女郎把她们领到最好的观赏位，坐在那可以看清演出者的一举一动，女郎奉上一种表皮满是小刺的水果，亲自演示如何吃掉它。伊格纳西尝了一口，勉强自己吞了下去，但话却丝毫不留情面。
　　“吃这玩意就像吃绿色的鼻涕虫，又黏又没味。”
　　女郎有些窘迫，想要撤下这令她难堪的玩意，德拉米尔却表示自己想要一个。她拿在手里把玩，再三保证自己绝不会回家后偷偷吃掉。而之后，她被不仅能站在铁桶上保持平衡，还能头顶陶瓷碗的灰熊吸引了注意，随手把果子放到一旁。她那分明是孩童般的好奇，见一样忘一样，伊格纳西既觉得好笑又无奈。她不由联想到，那天这位小女孩对她这位长辈失了兴趣，是不是就把她置之门外了？就好比现在，她想和她搭话，小家伙却只顾盯着台上，跳火圈的狮子、走钢索的猴子，会算数的金刚鹦鹉，随音乐起舞的眼镜蛇，最后再来个消失来又出现的、满天气的白鸽。伊格纳西都要怀疑马戏团走遍各地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好听，只是为了捉到这些成了精的动物。
　　简单的动物表演后，有人推了个二米高的长箱子出现，转圈展示。一直未露面的魔术师穿着长袍拿着根指挥棍站在箱子前，他打开箱子时，里面空无一人，但他关上又打开时，一位美女出现了，再次重复后美女出现在观众台后，挥动手和观众打招呼。正当人们困惑魔术师是怎么做到的——那箱子不像有暗格，何况没人能瞬间移动——魔术师用棍子敲着箱子，证明它是实心的。德拉米尔悄悄问伊格纳西是怎么一回事，后者答：“舞台下有暗道。”她还说，通常助手都是双胞胎，总之，“很简单的障眼法。”
　　随后魔术师亲口承认，刚才那只是小把戏，真正的表演还没开始。他让助手把箱子放在置物架上，人们可以透过置物架看见魔术师的脚。助手将伐木工人用的笨重电锯拿出来，现场锯断了手臂粗的木头，并声称接下来要锯活生生的人，但绝不会出现危险。为确保有人觉得他们弄虚作假，他们将现场请一位观众。所有人都惶恐自己被选上，当魔术师指向影院商人时，这位逃兵脸色看上去十分苍白。他哆哆嗦嗦的说：“如果要我上场，我宁愿你们在弄虚作假。”
　　魔术师笑了，“来吧，老兄，我保证你下场还能活蹦乱跳。”
　　出于看戏的心理，好奇的观众把商人推上了台，事以至此，他只能不安的躺进了箱子里，露出脑袋和一双脚来。电锯发动的声音让他额头冒出冷汗，魔术师瞧见还不忘安慰他，“眼一闭，就过去了。”
　　电锯完全锯断木箱时，没有一点血迹，只有一堆木屑掉在魔术师脚边。观众紧张的望着台上，商人从刚才开始就不再动弹，像死了一样。有人冲台上喊：“你还好吗？老兄！”
　　“不用紧张。”魔术师点一下商人的头，他“活”过来了，仿佛之前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很好，老兄，什么事也没有。”商人说。
　　魔术师将两张铁片插入断裂处，助手将箱子拉开，证明商人真的被他们锯成两半，人也还活着。
　　“下面也有暗格吗，伊格纳西小姐。”德拉米尔问她。她将手握成拳放在脚上，眼睛直盯着台上看，不等伊格纳西回答，她忽然笃定的说：“不，他们杀了他。”
　　“什么？”伊格纳西被她的话吓到，转头去看她。德拉米尔眼里好奇心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可惜的情绪。
　　“可怜的家伙，都不知道自己死了。”她说。确实能发生这样的事，祖父告诉过她，他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但醒来后发现自己还能说话还能动就以为还活着，只是想不通为何没人理他，直到他从家人面前穿过。
　　两人说话时，魔术师把合上后的箱子铁片取出，打开箱子，商人慢慢从里面坐起，接着站起，撩起衣服像观众展示他肚皮上真的一点伤痕都没有。伊格纳西试图用这显而易见的证据来说服德拉米尔，商人并没有死，是她误会了。“他就在那里啊，还能说话，还有呼吸。”
　　德拉米尔异常坚定自己的认知，商人的鬼魂明明就飘浮的蹲在箱子旁，一副不明觉厉的模样，伊格纳西和那么多的人却看不见他。
　　“那不是他，他们把他杀了。”她重复又重复的说这句话，对台上的状况视而不见，魔术师正在问众人，看出其中的奥义没有，可就连被锯的商人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他感觉自己被放到一个单独的空间里，直到魔术师点了一下他的头他才回到现实。
　　“好吧，看来两块金币今天也送不出去了。”魔术师笑着调侃，他宣布表演结束。德拉米尔立即起身，想远离这鬼地方，所有人的眼睛都被欺骗之地。但事与愿违，伊格纳西没忘自己来此的目的，她去采访魔术师，两人相谈甚欢，看样子还需要些时间才能结束对话。德拉米尔赌气般离开马戏团，忘了拿走那刺果子。她走出营地时，门口的验票窗口已经被撤掉，水晶头不见踪影，商贩走的干干净净，连垃圾也没留下，若不是她能听见伊格纳西的声音，她会以为是场梦。
　　她听见魔术师说：“万事皆有可能，但这不是上帝的力量。”
　　采访结束，伊格纳西为自己忽略了她而道歉，见她那么魂不守舍的样子，她有点后悔带她来这，她早该明白，眼前的德拉米尔比孩童更天真更敏锐，对外界的认识更胜她们一筹。为此上校还常常担忧女儿的特殊之处会自己害了自己。
　　“知道太多也是烦恼。”他说。
　　“就像你如今这样？”安塞勒桑塔医生回答他。两人在书房里，处理来自各地的文件，每一封都用火漆封牢。上校说：“他们已经开始行动，是时候把我们的金币收回了。”
　　马戏团离开后，偷偷把商人的家搜了个空，在地下室一个盒子里找到剩下的金币。隔天人们去观影时发现商人比平时更为和蔼与大方，免费送了他们一杯汽水。就在人们享受汽水带来到的饱嗝感时，沿海战争打响了，以上校为代表的保守党们迅速拿下了几座重要城市，原本应该按命令死守城镇的革新派成员们眼也不眨的让出了自己的位置，民众的错谔程度足以让他们惊掉下巴，事情发生的太快了，让他们反应不过来，就连德拉米尔对上校的离开也毫无察觉。上校不忍叫醒她，医生也是。
　　尽管离直逼首都，强迫总统下台还需要时间，但并不影响上校庆祝胜利，他请人运来一箱箱新鲜的生蚝，每个都是挤点柠檬汁就生吞入口，生蚝带来的咸腥味让上校回忆起了当年的内战，他扔掉贝壳，擦了擦嘴巴上的汁液。
　　“真见鬼，一切都反过来了，可佩安斯却不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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