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为你

　　老管家实在是太老了，他那幅衰老、羸弱，将近腐朽的模样，人们不得不怀疑只要一个摔倒，他完全可能散架，就那么倒在地上死去。因此，一开始下雨，德拉米尔就不让他出门，每日做好饭菜送到他房里。一天，老管家喝咖啡时，仅剩的门牙没有任何预兆的脱落，掉进咖啡杯里，引起了小水花。没有了门牙的老管家越发老迈，他面部松弛，像大块大块的树皮层层叠叠。德拉米尔看着难受又不安，老管家忽然放下杯子，在那一瞬间重新迸发出生机，充满活力。
　　“以后不要给我送咖啡啦。”他说。
　　德拉米尔果然没再给他送过。从那天起，老管家再没出过门，若不是送去的饭菜都有所消减，只是站在门口就能嗅到临近死亡的味道，德拉米尔准会破门而入。庄园已经够冷清了，她想。因为下雨的缘故，伊格纳西减少了出行的次数，而医生，自拨牙后渐渐的消失在她视线里，缺乏打理玫瑰园不复当初的辉煌，反倒是整日整日被雨水冲刷的香蕉园洗去了厚厚的尘土，叶子青翠，散发出淡淡的香蕉味道，她的祖父阿图特开始在香蕉园各处溜达，尽管他在这儿待了几十年，每次都为新发现而欢呼，例如，不知何时蚂蚁们偷偷筑起的小土包，蜜蜂们建在某片叶子下的巢，诸如此类，当他和孙女分享这些事，察觉出了德拉米尔心情不好。
　　“怎么了，孩子。”
　　德拉米尔看着他，又看了看灰沉沉的天空，说：“还在下雨。”
　　祖父大笑起来，“八月份下雨很正常。”他说。
　　想要诉说些什么的心情在这一句稀松平常的话里崩塌瓦解。也正是从那一刻起，德拉米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伊格纳西不在的日子，她时常昏睡，提不起精神来。老管家去世的那天，她比往常送餐时间晚了一个小时，她再次睡过了头。木柴受潮，生火成了件麻烦事。还没进到房间，德拉米尔那继承了福亚斯蒂安的该死的预兆发挥了作用，那一直若隐若现的死亡气息顺着门缝来到她面前。
　　下午伊格纳西赶来后，德拉米尔和医生就坐在老管家房里，两人都没说话，同样的一幅阴郁表情。早些时候，医生为死者换上寿衣时意外发现了他膝盖处和肋骨的红肿，因此猜测老管家是摔倒至死，而不是德拉米尔为之一生都会愧疚的：生生饿死。他们联系好了镇上的送葬队伍，并把死者为自己准备好的棺材拿了出来，死者已经完全冰冷，关节僵硬，皮肤脱水发干，开散发出淡淡的腐朽气味，死者的鬼魂飘荡在房间里，最终将视线落到窗外，香蕉园下，他死去多年的老主人也正在看着他。死亡之人的世界是互通的。这也正是阿图特坚信自己儿子还活着的原因，作为福亚斯蒂安家族的人，无论在那死去，降生，最终，都会回到这座古老又阴森的庄园里，除了阿尔南加维亚夫人，阿图特从一开始就没认同过她的存在。
　　等待送葬队伍的时间里，德拉米尔把窗户打开，依旧在下的暴雨和着风飘进来，多少带走了些压抑。伊格纳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亲眼所见的死亡数不胜数，已经忘了为之缅怀的感觉。但她想不到，除了自己已经没人记得这位老管家，他还活着时是如此，死后还是如此，着实有些凄惨。德拉米尔整理出来的他的遗物甚至放不满一个衣物箱，在这个世界他留下的痕迹太少，只需一点点时间，就能全部抹去。与此同时，在她看不到的另一世界里，老管家的鬼魂来到了阿图特身边。
　　“老兄，”阿图特沿用了对小偷的称谓，“好久不见。”
　　老管家摇头，一幅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向他行礼——历代仆人对福亚斯蒂安家族的最高敬意之礼。“您高抬了，我的主人。”
　　阿图特不以为然的摆摆手：“不用讲究那么多老兄，现在当家的是我儿子。”
　　“上校还活着。”老管家说，似乎是想给曾经的主人一些安慰。
　　罗森·布朗·福亚斯蒂安上校和他的部队消失在世人视线中以久，自他往北行后，一路上人员渐少，放弃了不少武器，到最后上校只剩一把手枪防身，在逃亡的日子里，他终日穿一件不带军衔的绿色军衣，一双长靴，上面粘着干燥后满是裂痕的泥巴，因风吹日晒他那张本就削瘦的脸更显严肃冷漠，双眸中充满了坚韧。多年以后，他的部下提起他时印象最深的不是他的传奇经历，而是某个寒冷的冬夜，他整个人缩在灰黑色的毛毯里喝着黑咖啡的模样。尽管上校一幅落难者的状态，留下来的追随者却对他充满信心，他们跟着他翻山越岭，游过河流，在望不到边的沼泽里艰难前行，在林间找寻所有饱腹的东西，野兽野果、树根腐虫、半熟的香蕉都在他们的食谱中。没有人是健康的，没有人胖过，所有人都面黄肌瘦，但目光炯炯，闪烁着莫名的自信，像一群准备猎食的狼。
　　雨停之后，上校和他的部下融入了大沼泽深处的某个部落，那儿的人头发深红，皮肤黝黑，脸上涂抹了三道颜料混合着泥土的红色痕迹，完完全全是野人模样，他们生食肉，饮鲜血，吃掉死亡同伴的尸体，认为这能让同伴和他们合为一体。很难想象在近代武器已经发展起来的如今，还会存在这个部落。当上校闯入部落的领地时，差点儿被当作食物抓起来，但他用手枪威慑了他们。部落推崇武力，甘愿臣服于强者的脚下，因此，在他们眼中上校那轻而易举就能杀死前任首领的手枪，是上帝才能拥有的东西，而上校本人，等同于上帝，他那一幅落难者的模样在部落人眼里反而成了上帝历练人间的证明。
　　当然，还有一点，上校让他们品尝到了不一样的食物，那放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的野猪肉，飘着他们从末闻过的肉香，火堆带来的温暖不比那少得可怜的免子的皮毛差，部落里有威望的老人围坐在火堆旁，个个脸上充满幸福感。隔天，他们招来所有的孩子，以一种庄重严肃的语气开会，决定了整个部落的未来：“我们要离开这里。”

　　德拉米尔从未有过离开庄园的念头，即使最后只剩她自己，她甚至想过，自己死后也会同祖父一般，永远长眠于香蕉园里。德拉米尔对庄园的执念远超于世间所有人，她在这儿出生，认字，第一次见到了阳光的色彩，也在这儿体会到了失去与取舍，和庄园内的每一株花草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因此，当伊格纳西提出要将她接回家里住时，她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可瞧见伊格纳西失落的神情，她又不太忍心，在一旁保持沉默的医生此时抬头看了她们一眼，眼神平静，没有往日的愤怒，也许是连日来的阴雨天气和缺失的那颗门牙击毁了他，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使他个性趋于平和，总之，现在的他完全变了一个人，能接受许多在之前对他来说无法原谅与相信的坏消息。
　　然而听到伊格纳西的提议，他差点想替德拉米尔摇头。
　　伊格纳西倒是不急着要她立刻做出选择，因为在她看来，两人最后是要一起生活的，到老到死，她从没对任何人抱以这样的想法，就算是亲生的弟弟伊弗万，她也只是冷漠的想着，等到了适当的时候，为他找一位安静温和的媳妇，也许他们会生下后代，也许不会。总之，到了那时，她会另外找一套房子，搬出去住。她会细致的布置每一间房间，买来各种华丽或实用的家具，地面铺上大理石的地板，地板上再铺满厚厚的毛毯，建造墙炉，为每一个寒冷的冬季做准备，她喜欢穿着柔软且暖和的睡衣，赤着脚躺在沙发上撰写文稿。而在遇到德拉米尔后，她在此前的美好幻想上又加上了一些温馨的想法，她们可以互道早安、午安、晚安，在彼此的脸上留下一个轻浅的吻，也可以一同裹在毛毯里，感受双方的体温，一起泡澡，一起达到快乐的至高点。
　　伊格纳西仿佛透过脑中的想法看到了日后真实的生活，并为之轻颤。
　　“抱歉，伊格纳西小姐，”德拉米尔低缓的声音唤回了她。小女孩一脸踌躇不决的模样，“我不能答应您。”
　　伊格纳西回以宽慰的笑，“没有关系。不过我想，你可以考虑考虑我前几天说的，关于称呼的意见。”
　　她一离开，医生再也耐不住性子，追问德拉米尔，她们又背着他达成了什么默契的决定。出乎意料的，德拉米尔忽然有些羞涩，她说：“伊格纳西小姐让她喊她的乳名。”这在她看来有种关系更近一步的意思，医生也是如此想的，他不免情绪低落，一言不发的回到了自己住所。医生看着那些内容各异的画像，用舌头舔了舔空缺牙门下的软肉，怪异的感觉蔓延到全身。紧接着，医生走到屋子最里边，那儿昏暗无比，垃圾满地，医生花了好一会才将垃圾清理开，露出地窖的开口，井盖般大小的木板仅能容纳一个进入，若是医生中年发福，地窖下的秘密将会同他的死亡一同烂于地底下。
　　医生打着手电，顺着木梯下来，地下室几乎全空，只有一具用透明棺材装着的尸体，一具死去多年的女尸，散发着防腐剂的味道，医生捂住鼻子，将手电的光打到女尸脸上，她没有痛苦的死去，表情并不狰狞，那怕到了现在，她仍然是年轻的样子。同样年轻的鬼魂在一旁冷冷的看着医生低头凝视自己的样子。医生没有丝毫察觉，呢喃道：“他们都要走了，只有你能陪在我身边。”
　　女尸是庄园曾经的女主人：阿尔加南维亚夫人。她入葬的那天晚上，医生将尸体偷了出来，困于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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