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为你

　　安塞勒桑塔医生出门后不久，碰见了神父。他认出了神父，但当神父向他问好时，医生冷漠的只想走开。他反感神父那一套魔鬼理论：什么都能归结于魔鬼在作祟，更厌恶他准许周二上映电影。在医生看来，德拉米尔和伊格纳西所有的开始都因为那一场该死的电影。神父不能理解他突如其来的敌意，问他为什么。
　　“如果您和我一样，被牙痛折腾，”医生指着肿起来的腮帮子，神色不明道：“您见到谁都会坏脾气。”
　　神父信了他这套说辞，微微一笑，“那是当然。不过牙医会治好你的。”他给医生指路，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感叹道：原来医生也会被病魔打败。
　　安塞勒桑塔医生走过街道，不曾为人们的打量而停下脚步，在这个中年人都爱穿着短裤在街上游走的镇上，医生显得太特别。镇上的小伙年龄都不大，喜欢围在一家酒馆内喝酒，偶尔谈论些不入流的小事。他们把外国佬的那套赌博方法学的灵活灵现，经常能看见赌的只剩裤衩的赌徒。人们以此为乐，一点也没有战争迫近的紧张感。据说上校在持久战中落了下风。敌人使用老套的战术，十次警报响起九次没有投下炮弹，时间一长，士兵们失去了警惕性。最终在某天晚上，敌军的炮弹落到营地里，许多人在睡梦中死去，也不算太痛苦。上校逃过了一劫，只被碎片划伤了眼角，军医在为他包扎时说道：“差一点儿，上校你的眼睛就没了。”
　　上校对此不以为然，“你应该说，再差一点，我的命就没了。”
　　接下来的三天，上校顶着那可笑的独眼模样，指挥剩余的士兵撤离，这里已经守不住，他们打算穿过南边的深山，也就是利萨多的方向，寻求同盟军的帮助。有关上校的消息到此停滞，同盟军方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有人猜测上校和他的军队迷失在了丛林茂密的深山里。只有德拉米尔坚信父亲还活着，那里有很多成熟的香蕉可供食用。医生却不这么认为，他从医学的角度出发，说道：“香蕉吃多了，只会让士兵失去战斗力。”
　　无论是什么食物，多吃总是不行的。医生在主修外科时，兼修了内科调和的内容。德拉米尔的母亲阿尔南加维雅夫人还在世时，他对她的饮食作息做出了调整，达到了夫人最想要的护肤效果。他也想对德拉米尔一样按她的身体情况制定计划，但德拉米尔总有理由拒绝他的好意，久而久之，医生也就不再强求。现在，想起这些，医生不由怀疑自己前段时间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他身体一直很好，牙齿足够洁白，没理由也没道理突然就肿了牙。
　　医生远远的就看见了挂在破旧房子前的那块缺了块角的木板，上边用粉笔写了牙科两字。据说这是老吉普塞人的孙子提议挂上去的。不仅如此，他不顾老人的反对，花大价钱买了昂贵的新药品，因为他不想再听见病人来这里治牙时痛苦的哀嚎声。那是他的童年阴影。
　　“用不着这样。”老子对孙子说，“等到他们因为牙齿疼到睡不着，自然会来找我，那时一切都是我做主。”
　　“可总会有傻子强忍着。”老人孙子反驳道，“不是不认路就是真傻。”
　　很明显，医生就是这类人。他去检查牙龈时，疼痛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程度。老吉普赛人拿着一支小手电，在他口腔内照来照去，光线偶尔会晃到医生的眼晴。
　　“都要坏掉啦，”老人说。他说话时医生可以看见他那几颗残破的门牙，样子很滑稽。“只能拔掉。”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药剂，打开，将里面的液体倒在一块毛巾上，医生还来不及反抗，□□的味道弄晕了他。医生再醒来时，他失去了一颗牙齿。也许是出于心理，医生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但即便这样，他还是咒骂老吉普赛人事先没有得到他的允许就擅自拨掉他的牙齿，医生嘟嘟囔囔了一分钟老人却没有任何的反应，他忽然失去了骂人的力气。这可能是他生平最后一次如此失礼的对待外人，毫无绅士风度。
　　“最好您别生病，不然我也会像您一样。”医生提醒道。
　　老人微微一笑，“过不了两天，你会感谢我的。”
　　“但愿如此。”医生低声说。事实上，他不敢太用力说话，他一碰到牙床，疼痛感就顺着神经传到大脑，让他连连倒吸冷气。离开诊所时，医生唯一记住的只有那张半人高的病床，他躺在上面，感观消失，像漂浮的絮状物，如此渺小，任人摆布。
　　午后，伊格纳西和德拉米尔在餐厅吃午餐，一大块牛肉配洋芋块，白米饭和黑咖啡，没有香蕉。两人心照不宣的没有再提起医生的小屋。反倒是德拉米尔对伊格纳西所说的话感兴趣，她想起伊格纳西之前的职业，作为一名战地记者，她所能接触到的惊心动魄的场景比普通人多到不行，于是德拉米尔问她，有没有哪张照片她还保存着。
　　“当然有，”伊格纳西说，“但我没带在身上。”
　　德拉米尔点点头，“明天你可以带来吗？”
　　伊格纳西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为难的表情，她说自己明天有一次外地的采访，不是非她不可，但推脱的话总说不过去。这场采访早在上校发动第二次内战就已预约好，所要采访的某位革新派成员将要重登战场，因此，这是唯一的机会，没人能保证他能活着回来。德拉米尔表现理解，“等你有空时也不迟。“她想着，相片定格的那刻就不会变了，迟一天两天也没关系。接着，喝完第一杯咖啡时，她比较起了祖父阿图特的遗像与鬼魂形象的区别，除了鬼魂稍加老迈外，二者是一样的，负责遗像的画师没有骗人。而医生呢，他不遗余力的营造出母亲高贵冷傲的美人形象，事实却是，阿尔加南维亚夫人心情好的时候，从不吝啬她的笑容，大多数时候她心情都不错。她喜□□会，在宴会上能和各方人士谈笑风生，不可否认，上校的人脉有一半是阿尔加南维亚的功劳。德拉米尔恢复视力后，做母亲的带女儿去望五点钟的弥撒，在聆听神父讲话时，德拉米尔悄悄看向母亲，她的侧脸并不算柔和，但也绝没有医生画中的那样冷然。德拉米尔不懂医生为什么要曲解事实。
　　“也许医生只喜欢夫人的其中一面。”伊格纳西告诉她自己的结论。她毕竟比德拉米尔年长，先不说别的，感情方面总比她了解的透彻。她见过许多人，起初因为某人的某一特征而自认为爱上了他，等到真正了解那个人时，产生厌恶感后只会大言不惭的说：当初真是看走眼了。伊格纳西十分看不这类人，她对爱情自有一套看法。她渴望细水长流，期待找到一个能陪伴一生的人，见惯了死亡，她更害怕死亡。在和德拉米尔这段放下所有，纯粹游玩、相伴独处的日子里，她仿佛看见了自己曾希望的生活，无忧且慵懒。父亲还没去世时，他为自己介绍了一位生意伙伴的儿子，两人见过几次面，谈不上相互爱慕，至少在那时，两人就某一方面的兴趣爱好很谈的来，那会儿，弟弟伊弗万还没到让她头疼的阶段，一切都很顺利进行下去，双方父母乐于见到两人交往，战争还是件没影的事，弟弟也没表现出愤世的模样。如果不是战争，她想，那我就不会坐在这里，吃一块老到快要嚼不动的牛肉了。
　　“牛肉不好吃吗？”德拉米尔见她只吃了两口牛肉就不再动，问道。
　　“还好。”伊格纳西本身就没什么胃口，只是随口回答。何况很早之前，她就明白了这位大小姐对食物的理解仅限于填饱肚子，就算是隔夜的冷硬面包她也能一点点咽下去。
　　德拉米尔有些疑惑，“吃腻了吗？”她问。接着她联想到了父亲临走前，女佣说的那句“上校吃腻了肉类”，她却回答还有鱼。这一回答既不合理又有道理，德拉米尔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的就脱口而出了。由于年少失明的原因，德拉米尔习惯了去适应事物，那怕天天食物没变过，她也能皱眉吃下，渐渐的再坏再糟糕的事也无法在她心里激起半点波澜，她甚至不懂在母亲的葬礼上，来参加的人为何一幅伤心怜惜的样子。她曾以为大家都是一样，冷漠，麻木。神父第一个否认了她的想法。
　　“这可不一样，”神父微微笑着，“你看看你父亲，他是个不服输的人。”
　　父亲是个不服输的人，那医生呢？她和他相处那么久，头一次产生了想探究他的念头。在她看来医生沉默，偏执，又有些难以理解的疯狂，但这些还不够，这不是全部的医生，他整个人和他的形象一样笼罩在黑色外表下。
　　伊格纳西吃饱后，将刀叉放下的声音惊醒了德拉米尔，她这才发现，自己思绪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医生那里，他说他去看牙齿，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德拉米尔听说过那位牙医——某次宴会上男人们讨论过他——他治疗的手法无非两种，涂药或拨牙，大部分时候是拨掉的，然后，他会给有需要的患者镶上一颗金牙，防止说话漏风。德拉米尔忽然很同情起医生，但当她看见医生微肿的脸颊又有些想笑，难得见到医生如此狼狈的模样。
　　“您这是怎么了？”伊格纳西故意问，又摆出一幅关心医生的模样，“吃过饭了吗？”
　　医生心情不佳，冷冷的扫了她一眼，只说现在还不饿，也不想吃。“倒是您，还想赖在这到何时？”
　　伊格纳西笑起来，“怎么说我也是客人。”她的回答显得医生有些小气，实在有失风度。医生觉得疼痛感又回来了。德拉米尔就在一旁喝着咖啡看着他们，早已见怪不怪。当伊格纳西提出要回去的时候，她去送她。两人走近香蕉园时，看见了祖父的鬼魂抱着一颗香蕉树痛哭，像刚和好友分别一般，他在为好友的彻底消失而哭泣。阿图特的哭没有一点预兆，同样，小偷鬼魂的死也没有征兆，尽管当事人准切说出了自己骨头上长了草。相比没什么接触的小偷，德拉米尔更担忧祖父，她害怕他也会突然消失。
　　“别担心孩子，”祖父停下了哭泣，安慰她说，“在我儿子没回来之前，我不会走，那怕是死神拿着镰刀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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