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又一春

　　2006年6月底，北京。

　　时值初夏，阳光明媚而不灼热，满眼浓绿令人移不开眼。男生矜持些，女生爱靓，早早穿起长裙短袜，莺莺燕燕美不胜收。

　　论起占地面积，人大在一流高校里排不上号，左郑两人信步而行，不多时便到了坐落在校园西北角的一勺池。只有几只小鸟在池边草地跳来跳去，电话里卢珊没好气“梳头呢”，好在两人也没别的安排，索性坐在池畔等。

　　昨天刚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空气中湿漉漉的，绿树花枝被冲刷的干干净净。一勺池由青石堆垒而成，池中几块稀疏青石搭成小桥，如情人腮边一滴泪，又如仕女手中玲珑小巧的梳妆镜。一阵微风拂过，柳枝随风起舞，湖面涟漪阵阵。

　　近年工作繁忙，难得有空散心，偷得浮生半日闲着实惬意。左浩南挑了个舒服的石头坐着，歪着头打量着近处一池春水，“这也忒小了点，能有十米？”

　　顶上婆娑绿叶织成了繁密的大伞，偶然有阳光透过缝隙洒落下来，化为斑驳光影。郑远山舒适地伸个懒腰，“以为哪里都能和咱们大清华园比呢？”

　　左浩南挑剔地说：“人大也不缺钱吧？水面弄的这么寒酸，还没一巴掌大。”

　　看样子郑远山倒是个实干派，左右张望：“怎么弄？破土动工？挖地？再引水进来？不现实。”

　　左浩南嘿嘿笑着，话题拐回说了八百遍的事情：“你说卢珊这丫头，高考那年我家老太太天天开小灶，一家子开战斗会，就盼着她也考上咱学校，最不济北大也行，结果怎么样？不争气啊，活活少了几十分，末了就考上一人大。行了，还荷塘月色呢，也甭惦记了，就跟这小水池子混吧。”

　　郑远山被他逗得忍俊不禁，“行啦，说的你们家卢珊跟失学儿童一样。女孩子读文科挺好，人大也还行，文科全国排起来也能进前三。”

　　“看和谁比，和咱们学校比还差远了，再说了，文科再好有什么用，一条腿儿长一条腿儿短，一综合就比下去了，前十都晃荡。”名校出来的人往往都有种牛B哄哄的名校情结，左浩南也不例外，“好在这丫头专业还凑合，金融，就跟银行混吧。以后我家思思得看住了，从小就不能放松，非得把她弄进咱们学校不可。”

　　不远处一个倚树小歇的女生忽然板着脸抄起手机。她外表清清秀秀，声音却实在有点大，可以用呐喊来形容：“喂，我跟池子这呢，你猜怎么着，碰上俩二缺，话里话外挤兑谁呢。真看不上我们人大走人啊--俩欧吉桑，特磕碜，谁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还北大清华呢，吹得跟真的似的。”

　　劈头盖脸一顿数落，那女生总算出了口恶气，抱紧书本昂起头扬长而去。

　　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哄堂大笑。“没见过世面，改天带她去近春园开开眼界，”郑远山习惯性伸手进裤兜摸烟盒，又觉得在校园里吸烟不好，依旧空着手出来，“提起荷塘月色，中国人谁没听说过？现在不行了，弄得跟公园似的，各地五湖四海朝圣，挤都挤不进去。”

　　“你我老齐，章鱼君宝再加上周疯子，一眨眼功夫都成了欧吉桑，这人真不开眼。老侯，改天回学校聚聚吧。”左浩南有点接受不了现实，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却被小女生当面嫌弃。

　　另一人也沉浸在昔日回忆里，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校园时光，自己还是那个一打篮球就较真的热血青年，“哪天回去打一场？”

　　忽听得有人大喊“哥~”，左浩南算是服了这小祖宗，抹了把汗看看手表，“真不容易”。

　　天蓝立领宽袖上衣，及膝黑色百褶裙，短袜雪白，辫梢系着红蝴蝶结--不远处两个民国女学生并肩而立。他再一细看，左边女郎眉清目秀，眼珠灵动，正是自家表妹卢珊；右首那个鹅蛋脸大眼睛、肌肤雪白的漂亮女生，不是卢珊同学兼死党周青羽是谁？

　　左浩南是个偏心眼的人，不管老妹还是闺女，一律自家的最好；他眯着眼睛打量两个笑嘻嘻跑近的女郎，即使倾注了全部感情色彩还是不得不嘀咕：“你说我家卢珊也算个美女，对吧，一站在这周二习边上，还是一模一样的衣裳，怎么就让人家活活比没了呢？”

　　身边的人像是没听见，只顾从烟盒里摸烟卷；打火机连打几次，橙红火苗才不情不愿窜出来。他低头狠狠吸了一口，无声无息喷出口烟雾。

　　拎着裙摆在哥哥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的卢珊志得意满，“怎么样？哥，不错吧？”

　　左浩南板着脸，“就换了这么身衣服？还编了俩辫子？几点了？”

　　“还化妆了呢，化妆你懂不懂？”

　　“没看出来，白折腾。”

　　“哥你真LOW，裸妆懂不懂？”

　　另一个姑娘拎着麻花辫溜达过来招呼：“浩南哥！”后者显然和她很熟，笑眯眯应了，“青羽，有日子没见了，四大忙吧？”

　　“现在凑合，年底特忙。”周青羽提起公司满脸悲催，“过年都够呛，弄不好没假期。”

　　“青羽啊，效率够高的。”左浩南十足大哥哥模样，“上回见面男朋友都没有呢，这次连毕业带终身大事都定了。”

　　眼睛闪着欢快光芒，双手捂着微红脸庞，周青羽还没说话就被一阵风似的卢珊打断了：“干嘛呢干嘛呢，呆会我和二习还换得衣裳呢，单反呢单反呢我哥单反呢？”

　　单反自然在左浩南身上，可他眼巴巴等了小半天出了半身汗，听说又要等到猴年马月就有点想罢工。只见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紧着找替死鬼：“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活儿太糙。找你郑哥照，他照的比我好--老郑，你来吧？”

　　郑远山摆摆手，不肯蹚浑水。

　　卢珊张牙舞爪扑过来，“哥，我们衣裳是什么时代的？你看，是金粉世家的，对不对？金粉世家你看过吧？董洁你总知道吧？你没看过嫂子看电视时候你也蹭过啊？”

　　好在另一个女生还算讲道理，打开背包取出两瓶矿泉水递给两位男士，“浩南哥，这儿照几张，捎带手换身衣服，再换个地儿就齐活。”

　　既来之则安之，跑路也来不及了，左浩南破罐破摔索性认栽，盯着两个叽叽喳喳“抱着我家猫就好了”的女生一前一后顺着长长石墩跳到水池中央，“别磨蹭，我和你郑哥晚上还有事呢。”

　　调整焦距的工夫，卢珊忽然大呼小叫着“STOP”蹦回岸边，一把将郑远山嘴里叼着的烟卷抢过来，“敢在我们学校抽烟，哼哼，郑哥再财大气粗也不行。”

　　郑远山苦笑几声，把目光投到水池中央。

　　两个女生忙不迭打量着水面模模糊糊倒影，又摆好POSE，这才朝岸边摆了摆手。郑远山双手抱胸，走到左浩南身边；后者眯着眼睛，退后半步按下快门。

　　吞吐三江水，怡然一勺池。

　　回到车里郑远山先点根烟抽了两口，这才发动汽车向后倒。左浩南也憋了半天，老实不客气也燃起一根，犹自心有余悸，“太能折腾了，还换个发型，换成冬天天都黑了。我算看出来了，这帮八零后什么干不出来？”

　　车内闷热如夏，额头冒汗的郑远山随手开了空调，揶揄道：“天天夸你们家卢珊有艺术细胞，你这当哥哥的不得付出点？”

　　“可要我老命了，还换衣裳，她怎么没拍电视剧去呢？还可劲换着地方照。你说我当时怎么就应下来了？”左浩南拍着脑门，到底吃了什么迷魂药？“下回这丫头好话说上天，我也不搭理她。哎哎哎，你这是往哪儿开？”

　　“找地儿啊，你得请我吃饭：好容易找你一趟，你可倒好，足使唤我一天。”郑远山踩了脚油门，车子加速驶上三环，“给你媳妇打个电话，一块吧，带着思思。”

　　合计着有日子没吃炸酱面，就定在左家附近老北京菜，左浩南当下给妻子打电话。来的时候还好，此时正是下班高峰，三环路上车水马龙，路边行人如蚁，车速慢得乌龟爬一样。车内凉风徐徐，缓过气的左浩南举着相机翻看劳动成果，颇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上小学还跟昨天的事儿似的，晃眼都毕业了。”

　　郑远山双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一辆脏兮兮的出租车，“今天卢珊这同学，青草的青，两个习的羽？”

　　“什么二习，人家叫周青羽，‘悄无音信来青羽’听过没有？不读书不看报。”左浩南难得挤兑他几句，自顾自哈哈大笑。

　　郑远山也不生气，“我怎么没见过？”

　　“你没见过？不应该啊，天天和卢珊一块混。”提起来左浩南也是连连感叹，“这俩丫头就跟你我似的，一块上小学一块上了十三中，一块考上人大又一块念了研究生，你算算，这得多少年了？要说也不容易。”

　　郑远山目不斜视，“周青羽也是人大的？什么专业？也是金融？”

　　“学的会计，要说人大也就文科这几门还算拿得出手。”

　　郑远山紧追不舍：“家里头干什么的？”

　　半晌没得到回复，他纳闷地瞥了一眼，身侧左浩南正用两只小眼睛盯着他，有些不怀好意，“老郑，又不是你们家亲戚，你转着圈打听这么清楚干什么？嗯？怎么着，看上人姑娘了？”

　　郑远山“嗯”了一声，“小孩儿比你家卢珊老实。”

　　这句话惹得左浩南哈哈大笑，“想老牛吃嫩草？我告诉你，晚了。这姑娘早就定了，十一结婚，我们家卢珊就是伴娘。要不然这俩丫头可着劲折腾呢，说是毕业照，瞅瞅那两身衣服，就是从租婚纱的那儿弄的。”

　　“十一结婚？”

　　“多新鲜啊。”

　　车子在十字路口前停下，头顶上刚刚变成红灯，身后大大小小的车辆汇聚成几条长长车流，前方出租车却一溜烟走远了。车窗降了下去，车辆尾气混合着初夏暑气扑面而来，郑远山自然怀念起花朵、树叶和青草混合着泥土湿漉漉的清香，忽然意兴阑珊，沉默着又点起根香烟。

　　耳边兀自不消停，“怎么样，这姑娘不考个中戏北影可惜了吧？可惜家里没一个有远见的。这要是我妹妹，我就不能让她那么早结婚，比卢珊还小一岁呢--我得给她挑个好的。”

　　“那是，肯定能找个带官衔的。真要弄好了，你这下半辈子升官发财都能指望上。”他信口答，又想起来：“对了，这个青羽找一什么样的？”

　　左浩南抽了口烟，惋惜地一拍大腿，“咳，还说呢，可惜了。这孩子不开窍，家里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人大遍地公子哥儿富二代，她可倒好，找了个穷光蛋，小孩儿一个。”

　　“家里头什么级别？还是家底厚？”

　　“听卢珊提过，也就一小屁孩，复旦毕业的，没什么家底，人家年轻人玩的是感情。对了，你觉不觉得她特像那个《仙剑奇侠传》，去年拍的那电视剧，里面那个刘。。刘亦菲？”

　　“还别说，是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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