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谣

　　杳杳飞花，散落天涯，让那些白骨，别忘了回家
　　清明灞上，牧笛悠扬，催行人断肠，又泪如雨下
　　浅浅池塘，锦鲤成双，风缠绵着刮，听一夜落花
　　生死茫茫，雪衣如华，伶仃的白发，梳弄着牵挂……
　　梳弄着牵挂的，不仅是白发，还有青丝。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闺中少妇们，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香腮如雪，或者倚在栏杆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掰着米糕，轻轻地砸像满塘的锦鲤；或者坐在秋千上，双脚轻轻地擦过地面，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边，有时吟出一些“应是绿肥红瘦”之类的句子。
　　但这还只是寻常的牵挂而已——甚至并不是真的牵挂她们的丈夫。所谓的“牵挂”，只是为排遣寂寞无聊而起的，给自己找一点事做，仅此而已。
　　她们牵挂的的丈夫，有些回来了，有些没有。大多数是回来了的。男儿觅封侯的方式，或者是文治，或者是武功。大半会选择文治。参加科举考试，谋得一官半职，衣锦还乡。有人说书生本色即是色，但负心薄幸抛妻弃子的陈世美毕竟不多见。所以那些思妇们的生活其实很幸福，有一个她们知道会回来的人可以牵挂。
　　而在那个战乱频仍，也没有所谓科举的年代，男儿想要建功立业，多半是靠武功。上战场，九死一生。
　　我不是什么闺中少妇。我只是一个山野农家的没有见识的女人。荆钗布裙，家徒四壁。我也没有她们那么幸运。我的丈夫，出去了，就没有回来。——或者也可以说是回来了，而且是自己走着回来的。
　　但是走回来的人——走回来的东西，已经是冷的。他——它，一路走进了棺材里。
　　一年前，他才离开家。我还记得他最后对我说，娘子，为夫不久就回来。他的眼神热切，是对我，也是对未知的前路和可能的功名。我看到他换上军装，提起长矛，昂首阔步的背影。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一月前，他还来了信。我背不出他信里的话，因为我根本从未读过它。我不识字。村里识字的人早都和他一起上了战场。但我记得自己如何感受信上他的体温，如何将信平平整整地压在枕头底下，每晚想着它入睡，心想等他回来，要他一字一字地念给我听。
　　一天前，我还梦到他。我醒来便将这梦忘了大半，所以记不得他在梦里的言语。但我知道我是笑醒的，而不是吓醒的。我记得梦中他的神情，温柔而英武。我似乎见到他成了百夫长，千夫长，甚至将军。我似乎还听到他承诺，不久就回来。
　　他果然不久就回来了。带他回来的那个人说，少奶奶，这可是亏本生意。那些地方啊……根本没人理。
　　我笑了。他叫我少奶奶。生平第一次有人叫我少奶奶。也许是托了我丈夫的福吧。毕竟，死者为大。但我这时候不该笑的。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我后来去看过那些地方。累累白骨，埋没了青葱的草色。远远地就可以闻到腐臭的气息，无论有多少鲜花都不济事——是的，那些地方，草色青葱，鲜花怒放。营养实在丰盛。
　　那人走了。他还要去别家。我没有心情送别，他也不以为忤。做他们那行的，早习惯了。
　　忘了说，那人来自湘西，我丈夫所在的军队这一次出征的目的地。

　　整个村子忽然笼罩了一层纯白，家家户户传出的哀声让人联想到哭倒长城的孟姜女。
　　但孟姜女的故事毕竟只是个传奇。长城毕竟是哭不倒的。无论我们的心里下着多大的雨多冷的霜，温暖明媚的春毕竟还是来了。柳绿桃红，莺飞草长，乱花渐欲迷人眼，草色遥看近却无。多美。
　　春之后，是夏。更加生机勃勃的夏。草已长得很高，遥看近看都无法忽略了。长在野外，长在田垅上，也长在田地里。真可恼。但都是旺盛的生命力。远远近近的蝉鸣是生命的喧嚣。
　　生命。夏天的来临，似乎就是为了宣示生命。生命生命生命。绚烂的生命。所以家家户户高悬的黑白色遗画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被入户的长风吹旧了，也是它们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我突然笑了。这是我自去年冬天以来第一次发笑，或许也是这个村子自去年冬天以来第一次有人笑。多可笑啊，我们的吊唁，我们的祭奠。真的，真的。我们以为他们死了，天就会塌下来。但是并没有。我们以为我们以后将活不下去，但是并没有。田里的杂草还是一根一根被拔尽了，庄稼还是一寸一寸地长出来。去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我们以为是上天为他们奏响的挽歌，其实是又一次没心没肺的瑞雪兆丰年。
　　说道瑞雪兆丰年，有些人大约又要以为是他们的灵魂在保佑了吧。

　　流萤四散，殇歌安详，远行的灵魂，已不再回望
　　杏花村庄，炊烟初上，哪一程琴声，弥散了天光……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怎么会入梦呢？灵魂走了，就是走了，不会再回望。他们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前尘往事便如烟散去了。妻儿们的泪水，亦无法换回。
　　我开始梳妆。鲜红的凤仙花汁敷在指上，化开的朱砂点在唇上。铜镜里映出苍白的脸颊，和妖异的红唇。我又开始笑，拆掉了指甲上的花泥。还只有一点点红，淡得几乎看不出。但时间已够长。也许红色已投过指甲渗了进去，渗入血脉，渗入骨髓。鲜红的，明媚的颜色如冬日的寒风，透骨。
　　入夜，村中还能听到女人的低泣。有老有少。有时候，夜阑人静后，还会有一豆暖黄的烛光悠悠地亮起。次日清晨，一盆盆水泼在家家户户门前的石阶上，掩掉了昨夜的泪痕。

　　槐火纷乱，寒烟微凉，你在彼方，莫失莫忘
　　莫失莫忘？呵。除了笑，我已不知还能干什么。村里的人老了一茬又一茬，桥边的童谣也换了一首又一首。那一年的大战，早已被人忘怀。回望来时的路上，曼珠沙华又开了，血红的一大片，招摇。
　　也许，我也是时候忘怀了吧，莫再枯守这闭塞的小村。
　　忘川河水已上涨，摇船的姑娘容颜未老。我突然又笑起来。和她比，我等得，并不算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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