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

　　“我有点害怕……”蔡智又一次说出了这句话，但这回，他明显比上次要恐惧得多。从进店后他就开始不停地做饮料，不知是不是心不在焉的缘故，总是出错，不是把红豆奶茶中的红豆换成了椰果，就是把烧仙草当作布丁加进大满贯之中了。
　　“你怕什么？”顾北桥问他。
　　蔡智又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口中冒出无数声叹息。
　　怎么今天听到了那么多声叹息呢？顾北桥突然想到，出门的时候彭宴在叹息；走在路上听到有人在埋怨C城的秋老虎，说着就叹了口气；中午欣姐听说这个月结束后他就要走了叹气不语，现在蔡智也是这样。
　　“你不是交了资料费么？没事了。”顾北桥瞥了他一眼。
　　蔡智愣愣地停住手头的事，看了他一眼，问道：“哥，你最害怕什么？”
　　顾北桥想了想，答道：“鬼，还有……”他顿了顿，然后止住了话。
　　蔡智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你这么大了还怕鬼啊？”
　　顾北桥没有否认。
　　蔡智又叹了口气，然后落寞地道：“我最害怕人了，特别是亲近的人。”
　　他开始盯着自己的双手出神，“有时候我想要是能离开就好了，但是我害怕，我没有钱去不了任何一个地方，就算走了，他们也会找到我的。我连做梦都在想离家出走，就算是流落街头也是高兴的，可惜我个子小，胆子更小，我不敢……所以我就换了个办法，我想好好学习，如果考上一所外地的大学，这样就可以走了！”
　　蔡智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眼前似乎看到了什么美好的画面，情不自禁露出了罕见的微笑。
　　有那么一瞬间顾北桥想问他：“你真的想离开吗？那就和我一起走吧。”但还好他没有问出口，而是换了句话问道：“如果你离开了……你去会草原上吗？”
　　“草原？”蔡智愣了愣，“为什么要去那里？”
　　“那里有花海，有一棵梧桐树，有黄色的狼和蓝色的兔子。”顾北桥无比认真地向他解释道。
　　蔡智这回是真笑了，“我从来没听说过草原上长过梧桐树，而且世界上哪有蓝色的兔子？”
　　顾北桥盯着他，“你不信？”
　　蔡智摇头，“就算有，我大概也不会去，我想去一个城市生活。草原，更像是另一个梦，梦都是不切实际的，我不想再做梦了。”
　　顾北桥心想：这才不是梦呢。
　　蔡智感觉心跳又快了些，脑袋也晕晕的，就想蹲下休息一会。
　　就在他蹲下不久，一个穿着打扮靓丽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烫着大波浪的发型，脸上浓妆艳抹，挎着单肩皮包，套装裙很好地勾勒出了她的身材曲线。她走到吧台前，先是四顾了一眼，发现只有顾北桥一个人，于是微笑着问道：“你好，请问蔡智在这里上班吗？”
　　被高高的桌子遮住的蔡智听到这个声音猛然屏住了呼吸。
　　顾北桥警惕地看了女人一眼，问道：“你是？”
　　女人莞尔一笑，“我是他家长，”然后伸长了脖子往操作间看去，目光扫到蔡智放在墙角的书包时面色稍有不虞，问道：“他人呢？”
　　顾北桥用余光瞄了瞄脚边蹲着的蔡智，他把头埋在膝盖里，整个人正缩作一团，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有什么事吗？”
　　女人的笑意淡了淡，用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勾了勾耳旁的散发，“听他奶奶说他在这里上班，我来接他回家。”
　　“还没到下班的点。”顾北桥看了看墙上的时钟。
　　女人先是勾唇一笑，而后很快地敛住笑意道：“我不会让他再来了，一个学生来这种地方工作，还在学校门口，”她扭头看了看门口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啧了一声道：“真给我丢人。”
　　蔡智在吧台后强忍着，但听到她这么说还是没忍住哆嗦了一下，他紧闭着眼睛，为了压抑住情绪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腕上。
　　女人低手看了看自己腕间的表盘又问了一遍：“蔡智呢？我没时间了，把他带回去又得回去工作。”
　　顾北桥低头道：“他不在。”
　　女人彻底冷下脸来，指着墙边的书包道：“他不在？那是谁的？”
　　顾北桥不语。
　　“我的……”蔡智突然站起身来，伴随着他起身的是一阵头晕目眩，他咬着牙，双手撑在吧台上，“我在这。”
　　女人冷笑一声，“不好好学习来这里胡闹，还学会骗人了？蔡智，我看你是越来越滑头了！”
　　蔡智无意识地五指微屈抠着桌面，红着的眼眶被额前的头发挡得一干二净，他静静地听着女人数落他的话，一声不吭。
　　“前几天听你奶奶说你在学校门口的小店里上班，我都不敢相信，这些天一直忙就没过来，没想到你真在这！是不是这学期打的电话少了你就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过年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好好学习、好好学习，你就这样对我跟你爸的？你不想上就别上了，去工地里看看，想上学的、比你苦的人多的是！想想我跟你爸当时是怎么过来的？我和你爸在辛辛苦苦地打拼，没有我们你现在能到这边的学校上学？在家还有奶奶照顾着，你还想干什么？”
　　蔡智垂着头，指甲划在桌子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桌面几乎都要被他抠破了。
　　“小智，你以前不是最听话的吗？”女人缓和了语气，“先跟我回去，等这段时间我跟你爸忙完了就去接你到新家来，”她抬头看了看店里的装修，“你看看，这墙上的颜色粉红粉红的，你一个男生来这里上班，又不是娘娘腔！”说着她有意无意地扫了顾北桥一眼。
　　见蔡智还是缩在吧台后头，她抿了抿嘴，“小智，快出来，拿着书包跟我回去！”
　　蔡智的眼泪啪嗒啪嗒地砸落在桌子上，仍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动。
　　女人摇摇头低声说了句“真不让人省心！”然后就要推开旁边的门走进去，顾北桥还没来得及阻止，只见前几天那个来买过奶茶的蔡智的女同学走了进来。
　　“一杯红豆奶茶！”女同学伸出胖乎乎的手掏出钱放在吧台上，她似乎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先是扭头看了看吧台前的女人，又朝里面的俩人看过去。
　　女人忙收回手，尴尬地冲她笑了笑，然后等在一边，用不耐烦的眼神盯着蔡智。
　　女同学歪着头看着蔡智发红的鼻尖，问道：“癞皮狗，你怎么啦？”
　　等在一边的女人脸色一变，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指甲刺入紧攥着的包带子里。
　　“你是不是哭了？谁欺负你了？”女同学趴到吧台上，下巴枕着手背，眨着眼睛从下往上看他。
　　蔡智仍是一动不动。
　　“赖皮狗？你……”女同学还想问些什么，却被女人打断了话。
　　“你叫谁癞皮狗呢？”女人瞪着她，“一个女孩怎么说话的？会不会尊重人？”
　　女同学被她说懵了，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是他同学，癞皮狗是他外号……”
　　女人冷笑一声，“还同学？谁会给同学起这个外号？我给你起个丑八怪你高兴吗？”
　　女同学年纪不大，脸皮也薄，被她说的脸涨的通红，“我……我不是……班里的人都这样叫他，我也……”
　　“行了！这个问题我会向你们班主任反映的，要是下次还有人叫蔡智这个外号，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女同学难堪地把目光转到一边，接过奶茶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
　　女人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蔡智，冷冷道：“还不够给我丢人的？快出来！”
　　顾北桥看着她鲜红的嘴唇，觉得她活生生像是一个刚喝完血的女鬼，爪子又长又红，眦着牙要将蔡智一口吞入腹中。他按住蔡智的胳膊，跟女人对视起来。
　　“你拉着他干嘛？我告诉你，蔡智才十五岁，还不到法定的工作年龄！你留着他是非法招童工！”女人露出张牙舞爪的面目，唾沫星子飞出老远，眼睛瞪得像是一对铜铃。
　　这令他想起了面目可憎的徐慧，他的手不住颤抖起来。
　　“蔡智！你快出来！”
　　“顾北桥！你怎么还不去死？”
　　两个人影模模糊糊的在他眼前来回晃悠，从门口照进来的光奇异地闪烁不定。
　　“蔡智！不要等我把你爸也叫过来！”
　　“顾北桥！都是因为你！”
　　她们终于完全重合在一起，化作了同一张面孔，对着他粲粲而笑，“你赶快去死吧！”
　　他恍惚了一下，拿起手边用来摇晃饮料的调杯就往前面的人头上砸去。
　　女人见有东西飞来，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去，只不过踩着高跟鞋的脚一歪，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你……你……我来接我儿子关你什么事？”女人气得脸上又青又白，指着顾北桥喘着粗气，“我要报警！”说着就从皮包里掏出手机要按键。
　　蔡智也被顾北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听女人说要报警，忙喊了一声：“妈！”
　　“怎么？终于喊我了？”女人讽刺了他一句，抬头往天花板的角落里看了看，对顾北桥道：“这店里有监控，只要警察来了调出监控就知道是谁蓄意滋事！小朋友，这是我的家事，你一个外人不该管的！”她已经拨通了电话放在耳边，冲两人挑挑眉。
　　“妈！”蔡智又喊了一声。
　　女人摇摇头，“你浪费了我那么多时间，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蔡智深深地吸了口气，惨然一笑，而后拂开了顾北桥的手，低声道：“我回去。”
　　女人看了眼手机，果断地挂了电话，“你说什么？”
　　“我回去，再也不来了。”蔡智又重复了一遍，转身脱掉外面的工作服，又弯腰抓住墙边的书包就要推门往外走。
　　眼见他们就要走出店门，顾北桥喊了一句：“你明天还来吗？”
　　蔡智顿住脚步，头也不回道：“不来了，就这样吧……”他被女人大力扯着，削瘦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黄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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