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都行

　　07.尘事生烟
　　时间往回翻，大约是二十五年前。
　　叔公还不是现在的叔公，他脾气一点也不古怪，只是有点皮，也没有现在的大肚子，腰上一条人鱼线非常漂亮。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大学生，热忱，且充满希望。那一年暑假，他提着行李来到这云雾深深的雾头山区，给山里的孩子们支教。
　　二十多年前的雾头山非常贫困，连吃个饱饭都成问题，教师更是稀缺，所以叔公那时来到雾头山是真支教，也是真受欢迎。叔公貌不惊人，只能说端正，但那时候雾头山的小伙们还吃不饱饭，营养跟不上，叔公就足足高了别人一个头，于是显得他皮囊也好看，灵魂则更有趣，几个村寨的小姑娘都偷偷找他搭话。
　　有一天他走在山路上——当然那时候雾头山里也还没有水泥路，就有一个小姑娘对他唱山歌，二十多年前没有微信，雾头山的少男少女们谈恋爱聊骚都是唱山歌的。
　　只听那姑娘唱到：“前面的阿哥等一等，阿妹唱歌给你听～”
　　叔公的好朋友真老张那时还是小张，小张笑着锤了一下叔公的肩膀，“哎呦，李振国，好福气哟，有个阿妹找你对山歌！”
　　叔公听那个阿妹声音又甜又软，于是也有些少年情思，于是说：“可惜我不会唱，不然就和她对歌！”
　　那边的姑娘又接着唱道：
　　“阿妹的脸蛋红又圆，阿妹的手巧腿又勤”
　　“敢问阿哥有几岁哟，可敢与阿妹把歌对”
　　很显然这个时候还是福气脸和幸福肉的天下，对面的小阿妹这么唱，就是说自己好看又勤快，问对面的小哥哥年纪有多大，结婚没有，如果没对象就请叔公和自己对个山歌聊一下。
　　小张一脸羡慕嫉妒恨，“不对不是真男人！”
　　叔公可以说非常得意了，他还放骚话；“也就是我不会唱，我要会唱这阿妹分分钟跟我回家！”
　　小张咬牙，“你不会唱我会唱！有种你编词，我替你唱，看人家阿妹跟不跟你回家！”
　　叔公：我就放放骚话你还当真了……
　　但是叔公这么皮怎么会认输，不就“聊个微信”，聊就聊了！
　　“编就编，一般是个什么套路，先自夸一波吗？”叔公想了想说，“你就说我人帅腿长，貌若潘安，智慧比山高，知识比海深，追我的姑娘一排排，看我的妹子一行行。”
　　小张：你还要不要脸？
　　叔公：“就先这样略夸一波。”
　　小张吐槽：“你这也叫略？行吧，看我山歌王操作！”
　　他唱道：
　　“对面的阿妹听仔细，阿哥年轻又帅气”
　　“智慧好比那高山啊，知识好比那水深”
　　“追我的姑娘一排排，看我的阿妹一行行”
　　叔公批评小张：“你咋还带改编的，我腿长那句你怎么不唱！”
　　小张怒：“要不要脸，你编的字数都不对我改改咋了？人帅不帅看不清，腿长不长人家还看不到吗？”
　　叔公一想，有道理啊！然后往小张旁边凑了凑说：“有个参照物才好看的清。”
　　小张：mmp！
　　对面的阿妹听这不要脸的自夸也忍不住笑了，和旁边几个小姐妹笑的花枝乱颤。
　　她又唱道：
　　“阿妹这里有一问啊，阿哥请把真话说”
　　“追你的阿妹这么多，你最喜欢哪一个”
　　“哪个唱歌给我听，我就喜欢哪一个，”说完“啪”地拍小张肩膀，“快唱！”
　　小张：“叫哥吗？”
　　叔公：“张哥！”……你等着。
　　小张这才满意地把这句话唱出来。
　　对面的阿妹听了，显然也是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骚，哈哈哈地笑起来，扯着几个小姐妹跑了，没有再回唱。
　　小张不怀好意地学话：“‘分分钟跟我回家！’”
　　叔公挽尊：“那是你唱的不行！”
　　小张：“我有媳妇了。”
　　叔公绝不认输：“你还改我词了，没有突出我的帅气！”
　　小张：“我有媳妇了。”
　　叔公：mmp……

　　隔了几天，小张找叔公结伴赶花场。
　　叔公凉凉道：“你不是有媳妇了。”
　　小张：“咋了，有媳妇咋了，有媳妇就不让看了？”
　　叔公说：“我有啥让不让看的，关键是你媳妇让不让看。”
　　小张：“咋了，她今天花衣服都穿上了我说啥了吗？”
　　叔公：“哈哈哈！”
　　叔公溜达在花场的摊铺之间，时不时和小张展开男人之间永恒的话题——那个姑娘不错！
　　小张说：“看那个，丰X肥X！”
　　“庸俗！”叔公痛斥，“看那个，人面桃花！”
　　“不行，”小张说，“高原红不行。”
　　叔公：“你什么眼光！会不会看妹！”
　　“谁眼光不行，看我找一个让你心服口服！”小张头一转，忽然说，“看那边那个，黑珍珠啊！”
　　叔公：“黑？黑不行……”
　　行字还含在嘴里，他就看见了“黑珍珠”，顿时把话咽了，口风一转：“黑珍珠可以，黑珍珠亮啊，靓，很靓了。”
　　小张呵呵冷笑：“知道张哥的眼光了吗！”
　　但叔公没有搭理他，叔公径直走了过去。
　　“黑珍珠”的摊上摆了一些草药，叔公作为一个中医学的大学生，硬是装成了一个菜鸡上前问价。
　　“有啥下火的草药吗？怎么卖啊？”叔公假惺惺问药，但一点也没看摊上的东西，眼睛只盯着人家姑娘，心里“蹭蹭”上起火来。
　　姑娘没回话，姑娘的老爹回话了：“这个，八毛，要就拿走。”这个乌族小老头一副爱咋咋地、爱买不买的样子。
　　叔公：“要，怎么不要。”看在“黑珍珠”的份上怎么不要。
　　乌族老头：“姑娘，给他。”
　　“哎。”那姑娘应，声音又甜又软。
　　叔公光顾着盯着人家姑娘看，等“黑珍珠”将东西递过来，叔公才发现：嗯？这么大一把？八毛钱这么多的吗？
　　“黑珍珠”冲他眨眨眼，低声问他，“有几个姑娘给你唱过山歌？”
　　“啊？”叔公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一个，就一个，但她的脸一点也不圆。”
　　姑娘一点也不恼，反而十分精灵地挤兑他：“你呢？声音怎么变了？”
　　叔公：……
　　姑娘又说：“我们的乌族的习俗，花场上看上了就能抢的！”
　　叔公听懂了她的意思，内心雀跃，但忍不住皮了一下，“我人单力薄的，被抢了岂不是不能反抗？”
　　“哈哈哈……”黑珍珠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两弯月牙。
　　乌族老头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叔公又是个觊觎自己姑娘的臭小子，于是大喊一声：“收钱！”
　　年轻人的爱情总是来的太快，他们偷偷地约会，偷偷地来往，那时没有什么玩的，也不掺杂其他，只是坐在一起，就觉得心跳加速，就觉得岁月静好，就觉得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有意思。
　　越是交往，叔公就越觉得她精灵可爱，天然动人，好像是林间雀跃的小鹿，好像是水中自在的游鱼，只要她在你眼前笑一笑，世界就响起了欢乐的配乐，从定格的照片变成了流动的电影，眨一眨眼睛，都觉得流失了一瞬间的美好。
　　杨如愿——“黑珍珠”的名字，也觉得叔公这个人真是有趣，从天上说到地下，从山南说到海北，正如对歌时唱的那样，智慧比山，知识比海，似乎什么都难不倒他，所有她知道的和不知道，在他这里，总有一个新的说法，只要和他说话，就感觉时间飞快，转瞬天黑。
　　时间真的很快，秋意转眼而至。
　　有一天，杨如愿问叔公：“振国哥，我要是和你走，你会带上我吗？”
　　乌族此时还没有开始与外族通婚，但乌族的姑娘敢爱敢恨，喜欢谁就跟谁走，从来没有在怕的。
　　“不行啊，”叔公开玩笑说，“我又穷又扣的，哪舍得彩礼啊，倒插门你要不要？”
　　杨如愿说：“要的，怎么不要，到时候我就盖一间二层小楼，外面贴上大白瓷砖，等你来嫁给我！”
　　“好啊！”叔公哈哈哈笑道，“不过说真的，我还要上学，你再等我两年好不好，我是大学生，如果我自愿去县里中医院实习，他们一定会要我的，到时候我就住你的小楼，做你家女婿！”
　　“两年啊，好久哦~” 杨如愿眼睛一转，“我记性这么差，会不会忘了啊~”
　　叔公：“不会的，只要有假我就来，要是有别的小伙和你对山歌，我就打断他的狗腿！”
　　“哈哈哈哈哈哈”杨如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你说的话你自己要记得哦~”
　　叔公“咣咣咣”拍胸口，“我李振国没有别的，就是守信！不然叫我又胖又丑！”
　　……
　　杨如愿是家里面唯一的女儿，甚至是杨家这一支唯一的姑娘，上面足有五个亲哥，十三个堂哥，她的五哥甚至被杨老爹取名叫杨得女，有了她以后杨老爹又给她取名，叫杨如愿，以表自己如愿以偿之意。
　　所以杨如愿大胆奔放，所以杨如愿古怪精灵。
　　此时乌族还没有与外族通婚，主要的一个原因并不是什么非我族类的偏见，而是一个很现实的原因——山里少姑娘。家家都希望把自家女儿嫁到外面的好家庭去，不叫女儿吃苦，而乌族群居于山上，没有好田没有好地，山下和半坡上的汉族，比起不敢把姑娘嫁进来，更多的是不想把女儿嫁进来吃苦，于是乌族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定——不通婚，反正没有姑娘愿意嫁进来，那就干脆规定姑娘也不能嫁出去，好歹给族里小伙子们留几个媳妇。
　　因此，杨老爹虽然隐隐发现了女儿好像和外面的汉族小伙子好了，却也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样子，他心想，拦？族里怎么拦？如愿上上下下十几个兄弟，还会怕谁？我的女儿必是要如愿以偿的。
　　有时候，他还故意逗逗闺女，“如愿啊，最近怎么老往外跑，是不是想嫁人了，我和你说，还是我们乌族小伙好啊！”
　　杨如愿极力否认：“我不是！我没有！我就出去吹吹风！”
　　杨老爹：“哦，那最近天气不对啊，山下风比山上还大了？”
　　杨如愿：……
　　过了几个月，杨老爹忽然发现闺女不出门“吹风”了，心想：完球了，失恋了，我【哔——】你买了个表啊，汉族人眼光这么差的吗？我闺女哪里不好了？！
　　他又怕闺女伤心，就旁敲侧击说些话安慰：“诶，闺女啊，可别找汉族女婿啊，老爹不同意啊……”
　　杨如愿忽然听老爹这么说吓了一跳，还以为偷藏的情书被发现了……
　　杨如愿：心虚……瑟瑟发抖……
　　杨老爹一看她这“发抖”的模样顿时气了，心想，完了，真失恋了，等我查清是哪个小子看我打断他的狗腿！
　　……
　　叔公果然是没有别的，就是守信。
　　寒假一到，他就又来到雾头山支教，当然这次的主要目的已经不纯洁了，支教是虚的，谈恋爱才是真的。
　　杨如愿又过上了天天下山“吹风”的日子。
　　第一天“吹风”，叔公就送了她一个定情信物——一块梅花表。
　　“哇！”杨如愿开心地跳起来，脸上全是快乐，随即又皱着眉问，“是不是很贵啊？”
　　叔公一如既往地皮：“是啊，超贵的，没钱提亲了！”
　　听到这熟悉的皮，杨如愿嘻嘻嘻地笑起来，然后说：“这么穷的话，肯定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只好让我收你当上门女婿了！”
　　叔公：“幸亏有我这穷小伙啊，不然你这么黑，哪里嫁的出去啊！”
　　杨如愿听了这话眯起了眼睛，两根手指疾如闪电，揪住了叔公的耳朵。
　　“我错了我错了，”叔公赶紧认错，“诶，以后怕是要做一个耙耳朵了……”一口气叹地幸福又自在。
　　杨如愿的定情信物一收，杨老爹就发现了，一看这东西，再一猜，就知道“情郎”是谁了，当晚特地“路过”杨如愿的房间，还故意大声念叨：“哎呀，姑娘大了，过了年就能嫁人了！”
　　杨如愿因为太心虚，一点也没有听出话外之音，她吃了一惊，第二天赶紧找到叔公说：“完了，我爹要把我嫁了！”
　　“啊？”叔公也信以为真，毕竟乌族姑娘十六七结婚实在太正常不过了，即使是二十五年后，也依然有十六七岁就举办婚礼的。
　　叔公也懵了，问道：“那怎么办，我现在就去提亲吗？”
　　杨如愿说：“不行啊，我们乌族不能往外嫁的，别说我爹了，全族都不会同意的！”
　　“那怎么办？”叔公来此支教，也见识到了一些野蛮的地方，他在雾头山没有亲戚，万一杨老爹不讲道理，他连抢都抢不到人。
　　“私奔吧！”杨如愿的眼睛亮晶晶地，好似有星光闪烁，“只要离开了雾头山，我老爹还敢追去城里吗？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他就不得不认你这个女婿！”
　　叔公听了她这个大胆的想法不禁捂嘴偷笑，他又皮了：“那我现在既没有钱，也没有房，还没有聘礼，还要读书，你嫁了我还要努力工作养我，这样你也愿意吗？”怎么会叫你受苦呢，要叫你年至花甲还眼含天真才好啊！
　　“谁叫我喜欢你，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养你就养你咯！”杨如愿噘嘴答道。
　　杨如愿说：“现在是白天，不好走，等晚上天黑了，我就偷偷出来，这样等到第二天他们发现，我们已经走远了。”
　　叔公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那我们今晚就在老地方见？”
　　杨如愿痛快地回答：“老地方见！”
　　顿了一下，她又问：“要是我今晚来晚了，你会一直等我吗？要是我偷跑的时候被发现，你会等我吗？”
　　一直开开心心的少女终于露出了一丝忧愁，却更让人心生怜爱。
　　“等。”叔公说，“当然等，别说一晚，三晚五晚，十年八年我也等！你不来，我不走！”
　　“那好，”杨如愿笑兮兮地说，“等我今晚穿上我的‘嫁衣’来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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