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灯火

　　盛无瑕在墓前停留了很久，墓里的人是他亲手杀的，是他亲手埋下去的，墓碑上的字也是他亲手刻上去的。

　　故友瞿雪色之墓。

　　瞿雪色留在他眉间的那缕血色久久不褪，最后竟成了一枚朱砂，似乎是要让盛无瑕永远记得生命中有过这么一个人。

　　盛无瑕最终还是离开了，离开的那天，这个镇子又下了雪，那个墓碑在他身后，再也不会有人等着他回来了。

　　盛无瑕不停地走，去了很多偏远的地方，鞋子都不知磨破了几双。他见到了许多世事常态，又变幻无常。穷苦人家的苦，那是真的沾着盐，含着辛辣。大多数人的故事都是戛然而止，根本求不来一个圆满。世上的人就如同墙角的藤，春天绿，秋天黄，过了四季，又是一个轮回，来来回回，无休无止。

　　这样过去，是一个十年。

　　十年间，盛无瑕多少也回去过几次，知道些发生的事情。

　　江起云几年后退位，李葚儿接任三寻天掌门，身旁除了一只小狸猫，还多了条小白龙，那条小白龙长得圆滚滚的，平常就是吃和睡，见谁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偏偏看到盛无瑕就莫名不高兴。盛无瑕本来想摸摸它，但还没碰到它，中途就被它一口咬到了手指。李葚儿捏了小白龙的脸半天，才让它把口松开，对此，李葚儿也很无奈。

　　江淮长大了，剑法精进了不少，能独当一面，也到了师兄的辈分，总有小师弟跟在后面“师兄师兄”地喊。

　　又是一年三天会谈，李葚儿，薛当归，恒悦同意每年派遣数十弟子去其他两派，以减轻三天隔阂，方便日后的合作。

　　敛夜天经过内乱元气大伤，分裂成很多小门派，然而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盛无瑕这些年只见过裴时数面，裴时除了一次在与李若慈吵架时，好像每次都很开心。

　　多好啊，生生不息。好的坏的都有，正是这明暗相生，让人心生慈悲。

　　一次，盛无瑕在一处茶棚喝茶之际，看到对面同样坐了一个人。

　　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只是一抬眼，那人便已坐在了那里。

　　十年已过，时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依旧像以冰为壤开出的一朵妖艳红花。

　　盛无瑕心里一片平静，澄明。隔着几排桌子，他冲姜苦酒微笑了一下，算是曾相识。

　　姜苦酒愣了一下，注视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盛无瑕喝完一碗茶后，在桌上留下两枚铜钱，转身离去。

　　姜苦酒坐在茶棚里，看着盛无瑕渐渐走远的身影，也不知存了何种心情。他一向对自己的心情没有一个很好的判定，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缺了些什么。

　　这种残缺与生俱来。

　　他出生时母亲便已经死了，严格来说他的出生也不算出生。母亲十月怀胎，正赶上村里大旱，几个月没下雨，就被村里人当作妖孽给活活打死了，扔在了村外的荒地里。荒地里的野狼把那个可怜的女人手脚都啃了，顺便也咬破了那个肿胀的肚子。

　　姜苦酒可能就是在那时候第一次看到了这个世界。

　　这些姜苦酒不记得，都是后来收养他的那个妖道告诉他的。然而，当初也正是那个道人害死了他母亲，道人说他母亲是妖孽化的，让村人打死他母亲以化解灾难，得了钱便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在村外意外看见了满身鲜血的婴儿。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道人带走了婴儿，并抚养成人。

　　道人从不避讳在姜苦酒面前讲这些，因为他知道姜苦酒不会因为他害得他没有母亲而去怨恨他，也不会因为他抚养他这么多年而感念他。

　　姜苦酒天生没有感情。

　　后来，道人死了，姜苦酒十五岁，遇见了罗连招。罗连招很赏识他，他就留在了罗连招身边，没什么大事，就是杀杀人，看看天命。

　　姜情这个名字其实才是他最初的名字，姜是道人的姓，情他至今不知为何。

　　他杀人不计其数，更记不住死在他手底下的人。直到不落天再次遇见盛无瑕，他也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是曾经放过这个人一条生路。这个人正巧还有点用处，姜苦酒便找了个机会跟在了盛无瑕身边，加深了当初留下的那个咒术。

　　姜情离开后，他便抹除了盛无瑕对姜情的记忆，以姜苦酒的身份出现在盛无瑕面前。相处了些时日，姜苦酒觉得自己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他对这种不同有几分好奇，所以在罗连招让他杀了盛无瑕，以绝后患时，他没有动手。

　　他带着盛无瑕回到了他出生的那个地方，打算重新开始。

　　他伪装着自己，伪装到最后，甚至觉得无趣。这个游戏并不会真的带给他什么，姜苦酒希望知道感情是什么，但这种希望并不是来自感情本身，更谈不上需求与欲望，仅仅是一个人对第一次看见光的反应。

　　如果可能，他会陪着盛无瑕不断演下去，直到看见光的本来面目。但当一切无以为继时，姜苦酒也不是不能放弃，只不过当他对盛无瑕说“我后悔了，杀了我你会好过些吗”时，他真以为自己有这么深情。

　　但假的终究不会成为真的，关于盛无瑕，一剑下去，只是这一次寻找失败了而已。

　　还会有下一次。

　　很多年过去了，盛无瑕也在世人眼中死了很多年，姜苦酒还是没能再找到下一个人，那种感觉也不会有第二次。

　　与盛无瑕重逢并不让他感到惊讶。只是一眼，姜苦酒便认出了对面那人是谁。

　　盛无瑕染上了风霜，不再是那个总有些清贵的年轻公子。他不修边幅，衣服破旧，胡须也未仔细打理，望向这边时，眼神却带着返璞归真的澄净。

　　那一笑让姜苦酒记了很多年。

　　从那时起，盛无瑕不再执着，姜苦酒也不再寻找。终其一生，两人也没再见第二面。

　　此生何问爱与恨，不入黄泉不做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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