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隋末跟人造反

　　郑婷听到“诽谤朝政”四个字时，第一时刻想到就是大业三年因此罪被杀的高熲。

　　这个高熲本是先帝时的重臣，因犯独孤后忌讳，又因征辽东之事与王世积案牵连，被废黜为民，直到二广即位，才被重新征召入用。照理一废一用之间应该对今上感恩戴德，好好做事，但他却没有。

　　二广让他收周、齐故乐人及天下散乐，他说二广这是弃本逐末，助长恶□□不悦，不再搭理他后，他又四下和人说皇帝坏话，基本上是皇帝做一件事情，他就要去嚼一次舌根，后来事情被告到皇帝那里，跟他一起说皇帝坏话的几个人统统被杀了，这其中还有隋初四大名将之一的贺若弼，和礼部尚书宇文弼。

　　想到先前红笺说过使君与高相有旧，那关系应该不错，郑婷心里就有不好的感觉了。

　　“可是和高仆射一起？”郑婷小心问道，虽然不知道高熲被二广复用后是当了什么官，但先前应该是位极人臣，任尚书左仆射的。

　　“什么高仆射？你不会是说高熲吧。”杨五娘看她一眼，笑道，“高熲从先帝时被黜免后一直在老家安享晚年，含饴弄孙呢，你怎么会想到他的？”

　　啊？此时还没有被调回吗？

　　不过想想，以高熲那张嘴，要是现在就被调回来了，应该早就被皇帝厌弃了吧。

　　“那我阿耶是在跟谁说的话？”郑婷道。

　　“贺若弼啊，开皇八年平陈的时候你阿耶不是在贺若弼的帐下吗？”杨五娘道。

　　居然是贺若弼那个大舌头！！！

　　郑婷道，“他们没说什么吧？”

　　“什么没说什么，把建洛阳，开运河，制舆服的事都说了个遍，尤其是对楚国公杨素没少抱怨。” 杨五娘道。

　　建洛阳和开运河的事毗沙门先前就说过，但是劳的是河南河北的百姓，她离得远，并未亲见惨况。制舆服的事则是发生在今年二月，就在她坠马前不久，当时朝廷动员了不少的江南百姓，令其进献野兽皮毛，禽鸟羽翼。她先前去林村的时候，小虎就和她说起过此事，说村子里有好几个青壮小伙，因为爬高树掏鹤巢而摔断腿的，村口王阿翁家的儿子也是因为进山打猎，被豪猪一獠牙撞死的。

　　“今上政令严苛，百姓是挺苦的。”郑婷道。

　　“百姓虽苦，但这些事却总是要做的。”杨五娘道，“大兴城本是周朝旧都，当时三国而立，东有齐，南有梁，西京对周来说，算是国中之地。及至开皇九年，全国一统，大兴城的弊漏之处就显出来了。”

　　说着又例数道，“开皇十二年，陈朝旧境叛反，等事情传到关中，已经过去近一个月，战事也延及整个江南地区。都城不在国中，政令不能速达，其为一；且关中耕地少，又多旱涝，府库虽有积存，却是用于战时储粮的，不可妄动。每到饥年，不但百姓吃树皮草根，连皇家也没多余吃食，为此先帝时期就经常带领百姓去山东逐粮。地偏粮少，常有饥荒，此为其二。”

　　“今上建东京，通沟渠，一来方便山东江南等地的管理，另外一个原因也是为了将江南的粮食更好地运至北方，从而不再发生天子逐粮的事情。虽然一时伤民，但往远的来看，却是为了我大隋的长治久安的。”

　　五娘又说道，“更何况，若是兴土木，修水利的事情，先帝时候也曾建大兴城，也曾开广通渠啊，又何止今上一人。至于制舆服，也是为了统一仪仗服饰，方便车舆统辖。如今洛阳城方建成，天子入城总归是要有天子的威仪的。”

　　郑婷听五娘的话，觉得她话里话外都是护着二广，不过想到她也是姓杨的，倒也没说什么，只道，“我阿耶也是为了括州百姓考虑，因为制舆服之事，有不少人家都遭了难。”

　　杨五娘道，“其实说前面几件事，也没什么，朝中不少人在议轮呢，甚至还有臣子直面上谏的，只是杨尚书令的话，不该说的。”

　　郑婷却笑道，“你先前说我阿耶私议今上，诽谤朝政，还吓了我一大跳呢。现在听你说来，这朝政之事，我阿耶是有些微词，但对今上却没有妄议吧。”

　　“楚国公就能随便说了吗？” 杨五娘白她一眼道，“听你的话，倒是不怕有人把你阿耶的话传杨素那去，他现在可是尚书令兼太子太师，大隋建国以来，可还没人做到那个位置呢。要知道就是高熲，先帝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尚书左仆射而已。”

　　“可高熲后来不也是被先帝废黜了吗？” 郑婷道，“五娘也说尚书令一职开国来也只有杨素一人，后来今上还拜他做三师之首的太子太师，如今实职已经登顶，勋职也造极，若是再封个三公，以后可是赏无再赏了。”

　　杨五娘看向郑婷，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半响才道，“我以前只以为你是个被宠坏的，什么都不懂，现在倒是对你有些刮目了。”

　　郑婷道，“我有什么好刮目的，倒是五娘，对朝廷的事情，很是了解。”

　　“我家人不像你阿耶，什么都瞒着你，他们可巴不得我通晓政事的。”杨五娘惨笑，突然问道，“三娘，你知道先帝时候的安义公主吗？”

　　郑婷摇摇头，“我只是个偏远州吏的女儿，对先帝的儿女情况，怎么会知道。”

　　杨五娘却道，“她不是先帝女儿，是我的二姑母，是开皇十七年时和亲突厥，嫁给了当时的突利可汗，就是现在启民可汗。两年后都蓝可汗与突利可汗兄弟反目，大姑母被都蓝可汗杀于牙帐，当时不到二十岁。”

　　郑婷有些震惊，她知道隋文帝曾嫁义成公主于启民可汗，并且义成公主在后来二广被围雁门关时还出力不少，及至隋灭，也一直主张反唐，但她不知道，在义成公主之前，还有个安义公主。

　　“身为宗室女，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远嫁出去，为了国家，有些事情必须得知道，所以朝政之事，家人从来不瞒着我们。我姑母和二姑母以前是如此，我也是如此。” 杨五娘继续说道，见郑婷眼中震惊，复又笑道，“不过你放心，现在启民可汗统领了整个□□，对我大隋也感怀恩情，义成公主如今不过二五年华，若时局太平，倒是轮不到我的。”

　　“但愿一直太平吧。”郑婷道，又问五娘，“你先前说我阿耶与你姑母争执，可不止一方面，其他方面呢？”

　　“说起这个我就有气。”杨五娘道，“我阿翁在朝上举荐你阿耶调入朝中做太常卿，今上还在犹豫，却被你阿耶拒了，实在可气！”

　　郑婷道，“太常卿？！”

　　“你曾祖在魏时，不就曾任太常卿吗？”杨五娘道，“虽然以我阿翁的保荐，今上最后未必会首肯，但是在他门下做给事黄门侍郎还是可以的。虽然官职上是降了一品，但毕竟是在朝为官，对后世子弟也是有好处的。”

　　杨五娘说的不差，隋唐时候，中央官是越做越大，地方官通常越做越小，京官在升迁待遇上总比地方来的好。若是皇帝喜欢那个臣子，往往也是把人调至身边，至于看谁不顺眼了，也不需要恶整，只要把人往偏远地区一谪就好了。像后世长孙皇后的舅舅高士廉，当时就是被贬谪到了交趾的朱鸢县去当主簿，若不是后来侄女婿造反成功，估计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如果郑婷不是穿来的，不知道今上用人任性，国家要乱的话，估计也会替她阿耶可惜了吧。只是如今她却暗暗为郑继伯点个赞。

　　中央可回不得，先不说伴君如伴虎，政治风险高了许多，就是后来江都事变的时候，也不好做人的。

　　“我觉得阿耶在括州挺好的。”郑婷道，“上中州，事情不多，俸禄又高，又是在江南，比较富庶。”

　　“我刚对你刮目相看了，你这倒是又给我变回去了，这么没志气！” 杨五娘道，随即又道，“我阿翁曾和吏部尚书牛弘交好，得知知今上惜官，以后恐怕地方官吏不能再以计考增级了，到时候你阿耶想再调请入京，怕是更不容易。我姑母求了阿翁好久，才让他在朝堂上举荐你阿耶，可你阿耶却偏偏不识好歹地推拒了！”

　　郑婷笑道，“那我得好好谢杨姨娘，你姑母爱吃什么，你跟我说，咱们中午多做几个菜去。”

　　“谁贪你那几个菜了。”杨五娘道，“之前吃过的那个红烧花鲢还有吗？”

　　“有的有的，今早刚让人去买了鲢鱼呢。”郑婷道，她本来是想晚上给阿耶炖个鱼头豆腐汤的，正好鱼身有多。

　　“那中午就做这个好了。”杨五娘道，然后问郑婷，“你中午要不也一起与我去姑母那边吃。”

　　郑婷想了想，道，“也好的。”

　　后来两人往厨房去，杨五娘路上又陆续与她说了些后事，郑婷这才知道，原来她阿耶送智越大师到天台后，杨氏本是想顺路回一趟临海的，可她阿耶却执意回括苍，杨氏可能是因先前的事积了怨，两人为此吵了一架。再后来她阿耶单马先回，杨氏与雁行快马相追，不想路上没追到人，反倒是先一步到了刺史府。

　　郑婷觉得杨氏对她阿耶是真的上心，不然也不会去求母家帮忙，只是阿耶不领情也就算了，还这么对人家似乎是不太好。

　　…………

　　晚上的时候，郑婷将中午做剩下的鱼头炖了雪白的鱼汤，在她阿耶坐衙回来后，立马送去了正屋。

　　郑继伯对女儿突然亲昵起自己还有些受宠若惊，喝着鱼汤倒是连声称好，郑婷则趁机说道，“阿耶，江都的事，我听说了些。”

　　郑继伯应了一声“嗯”，倒是没说什么，一早就有人和他说，三娘中午是在杨氏那边用的饭。

　　郑婷继续道，“阿耶，我听说你与宋国公关系好。”

　　宋国公就是贺若弼，因平陈有功，被先帝封上柱国，进爵宋国公，虽然后来因其自负看不起其他朝廷重臣而除名为民，但爵位最后还是给他恢复了的。

　　郑继伯叹道，“我只是和旧时同僚喝酒而已，并未真有什么事的。”

　　郑婷却道，“阿耶，你知道宋国公之父是谁吗？”

　　郑继伯道，“这个自然知道。其父贺若敦，为周时猛将，曾任金州刺史。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耶，贺若敦当年因言获罪宇文护，而被迫自尽，我听说他临死前，曾有两遗恨。”

　　郑继伯看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郑婷道，“其一是死前未能平陈，此为大憾，另一是以言获罪，至使罹难。”

　　“我还听说他死前，曾用锥刺其子之舌，令其每次说话前多考虑后果，可宋国公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先帝时就多有厥词，因此获罪入狱，后先帝念其功，复其爵，却未再录用。”

　　郑继伯道，“三娘，你是想劝诫为父吗？”

　　“阿耶，”郑婷道，“许攸、杨修、孔融、娄圭，都是因言语轻慢，而被魏武诛杀，祢衡也是因口舌之事开罪曹操，得罪刘表，最后死于黄祖刀下。有些事心里想得，但嘴上却说不得啊。”

　　郑继伯道，“看来我不在的这一个月里，三娘不仅看了许多地志，竟是连三国志都看了吗？”

　　郑婷拉着郑继伯的手摇着撒娇道，“阿耶……”

　　郑继伯却是笑着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说的这些，阿耶心里其实都明白。只是那日酒喝的多了些，有些上头，以后会注意的。”

　　“真的？那就太好了！”郑婷喜道，“阿耶快喝鱼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郑继伯笑着喝了一口鱼汤，却问她道，“你今日去杨氏那边午食，她只同你说了这些？”

　　郑婷知道他是误会了，忙道，“阿耶，这些话都是五娘先前同我说的，我去杨姨娘那边吃饭的时候，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了我的课业。”

　　郑继伯道，“这样吗……”

　　郑婷见此，又劝道，“阿耶，杨姨娘其实对你也挺好的，不然不会让她阿耶替你说话，让你入朝为官的。”

　　郑继伯道，“三娘也觉得我应该接受举荐，去朝廷里当官，而不该继续在地方任刺史？”

　　“不不！”郑婷忙摇头道，“阿耶拒绝总是有阿耶自己的理由的，对此我只会支持。至于我自己……括苍的生活挺好的，我也不想换地方。先前那么说，只是觉得阿耶不该和杨姨娘生气的，她也是为你好。”

　　郑继伯却看着她道，“三娘啊，你先前一直不能接受我纳杨氏，对此介怀许久，如今怎么突然劝起我来了？”

　　郑婷咬唇，犹豫了许久，终于道，“阿耶，之前我说过寒食节的时候是大表哥和我一起去看的阿娘。大表哥其实还同我说了许多话，我也有一事想问你。”

　　郑继伯眼神幽暗，道，“你问吧。”

　　郑婷：“阿耶，当初你纳杨姨娘，是不是因为我三舅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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