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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宅是城南邸店里不起眼的一家,坐落于南郭巷最里处,门面不大,里头也只有两进。前为经营商旅食住,后为主人家休憩之所。
王珪三人包下了整个袁氏宅的前堂,含正房一间,左右廊屋各一间。
院东的上廊屋里,王珪正与毗沙门围炉而坐,一边烹茶一片座谈,而一旁案几上还放着一纸五言绝句。
“先帝治世二十几载,内整顿户籍,均衡田地,精简官制,轻免刑役。外则北抗突厥,南并陈梁。至于如今是府库既满,积于廊庑,仓廪之粟,陈陈相因,南北统一,四海朝臣,国家强盛,又岂是轻易可以撼动的。”王珪道。
毗沙门道,“建成去年游历山东,逢今上兴建东都洛阳,每月役使两百余万,多征河南河北之民。二月过豫州北的河内县时,一路所见叫我不忍相视。城县倒还见车马,乡野却几无男丁,墙垣颓损,室庐倾斜,妇老俱耕于田地,犬童哭吠于篱庭。”
毗沙门又道,“闻三月时帝又下令开通济渠,朝廷发河南淮北诸郡男女百余万。不仅是男丁,连妇人也一起沦为河工。不足五月,漕渠既成,然所役者十死四五,尸以车载,相望于道。今上不仁,百姓苦甚,我有心改之,却不知何为!”
王珪眼中亦有悲色,却道,“昔年秦王重敛赋税,繁征徭役,筑长城,建阿房,重吏治,酷刑罚,又大兴兵事,北征匈奴,南战百越,如此暴|政仍有十五年的国祚,更何况方历文帝治世,国家殷富呢。今上虽有伤民之举,但社会尚且稳定,百官因循律制,府吏也算清廉。公子怜爱百姓,以苍生为福祉是好事,但若妄动戈几,恐会引致祸患。”
毗沙门却垂眼看向炉案上的诗笺,念道,“汉祖起丰沛,乘运以跃鳞。手奋三尺剑,西灭无道秦。先生亦有灭秦之志啊。”
“可惜空负良才。”王珪说道,眼神幽暗,“昔年先帝暴崩,死因不明,今上兵围仁寿宫之事,天下议论纷纷。叔父頍曾与汉王谋事,献有良策,可惜王不肯纳。及并州起义攻占河东,长安历历在望,本因速战,以奇兵胜,王谅却犹豫反复,久持不决。干大事而惜命,图帝位却胆薄。至于兵败被俘,囚于幽室,实在该也!只可惜萧裴二将,一同殒命,叔父奇略,枭尸晋阳……彼时今上初登大宝,根基未定,汉王拥兵三十余万尚不能胜,何况今时啊。时机不对,人心亦不足。”
毗沙门道,“那依先生看,隋运还有几年?”
王珪道,“若今上继续施政如此,无兵事,国运尚且二十载,兴兵事,不过十年而已。”
适时壶中水沸,王珪敛了神色,取布巾裹于壶柄处,提壶炉下,倒茶汤于青釉敛口碗中。
王珪将茶碗双手奉于少年道,“常言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于国事既不可怠,亦不可躁。公子心怀天下,胸有大略,更须潜行运作,静待良机啊。”
毗沙门将茶碗接过,双手作揖道,“还望先生教我。”
王珪忙扶道,“公子何必大礼,听我慢慢与你分析。”
两人正谈到要紧处,门却突然被人拍响,杨二郎在门外道,“先生、公子,三娘来了,可要让人进来?”
话音尚未落,门却被人自外推开,郑婷笑着往里探进一个脑袋,“一天没见,有没有想我啊?”
屋内气氛瞬间一滞。
“呃。”郑婷感到气压有些不对,忙收回脑袋,将门掩上,“你们要是有正事要谈,我就先和红笺去下廊屋坐坐好了。”
杨二郎一脸僵硬,下廊屋目前可是自己的房间,他偷眼看了眼边上的红衣婢子,后发现对方没有看自己,才稍稍放松了些。
“我这表妹顽劣。”王珪对此无奈摇头道。
毗沙门却说,“三娘率真任性,很是可爱。那此事建成还是等晚些时候再向先生讨教好了。”
“也好。”王珪点头道,然后对门外人道,“来都来了,进来吧。”
郑婷这才又开门进去,一脸谄笑,见屋中的围炉茶碗,与一纸诗笺,眼珠转了转笑道,“你们这是在品茶论诗吗?真是好兴致呢。”
王珪另取了一个茶碗,又倒上一杯,道,“你来得到巧,茶正烹好了,要不要也来喝一杯?”
郑婷忙摆手道,“我喝不来这种咸口的,你们自己喝就好,不用管我。”
毗沙门道,“不喝咸口的,难不成还有甜茶不成?”
“那是当然啦。”郑婷也一同围坐到了炉边,道,“有一种叫奶茶的东西,就是甜的。”
毗沙门道,“奶茶我在雁门时也曾喝过,不过那边只是用马奶替了水而已,依旧还是加盐调味的。”
“那我下次就做甜口的茶给你喝喝看,到时候你可别喝上瘾啊。”郑婷道。
毗沙门笑道,“好啊。”
王珪却道,“不想三娘居然还会烹茶?是使君教的。”
这年头烹茶多是男人做的事情,像茶博士这些也多是男郎,故王珪才有此一问。
“阿耶没有教过我,”郑婷道,“是我自己想的。”
王珪与毗沙门俱是笑了,连一直立在旁边的杨二郎也道,“我还第一次知道原来烹茶不用人教,光是自己想想就能会的。”
此话一出连红笺也不住笑了一下。
郑婷被他说的脸上一红,转头对红笺道,“红笺我想吃点心了,你和杨二哥去街上替我买些回来吧!”
“啊?”红笺一怔,随道,“好的娘子。”
杨二郎只觉得面上一烫,不过好在他满脸络腮胡子,倒也看不出来,虽然嘴上磨磨唧唧不太情愿的意思,但身体还是很老实的同红笺一道出了去。
王珪看她道,“人都走了,可以说来我这是做什么吧。”
郑婷忙从怀里取出图纸道,“从那天表哥教我制图六体后,三娘经常自己学习制图,这是我根据括苍县志里所记,以及自己的所闻所见而绘的地域图,还请大表哥替我看看。”
王珪不想她居然对此如此上心,忙接过看了看,先是赞道,“画的倒是极为清晰简明。”然后话锋一转道,“只是笔力有所不济,线条歪斜,三娘还是要多练字啊。”
郑婷本来就只写了几天的毛笔字,还是门外汉级别的,听王珪如此说她,倒也不羞恼,只道,“我一定会多练的。其他还有什么要改进的吗?”
“这里……”王珪指着西北处的一块墨线所围之处,问道,“是囿山吧?”
郑婷看了眼道,“是的。”
王珪摇头道,“那你不画山峦峰谷,为什么画个湖在此处。”
呃……
她能说这里本来是山,她打算到时候画等高线的吗。
不过等高线什么的说出来大表哥也是不知道的,郑婷只得到,“我没去过囿山,画不出它的样子,只能先挖个空在此处。”
王珪点了点头道,“若是能将此处补上,以你现在的水准倒是可以去协助当地佐吏做一些地志的绘图工作了。”
郑婷激动道,“真的吗?”
王珪许可道,“算是有七八分功底了。”
两人继续就地图志绘制的问题讨论了几句,期间毗沙门倒是一直安静地看着,直到炉中的火小了下去,他才道,“我让店家再送些木碳来。”起身出了去。
见毗沙门走了,郑婷也忙站起身道,“大表哥你在这里坐着,我也一道去看看。”
王珪一楞,遂道,“三娘此次不是为这地域图之事来的吧?”
郑婷冲他眨眼,“大表哥心里知道就好不要说出来嘛!可要替我保密啊。”说着也快步跟了出去。
毗沙门走得不快,郑婷三步并作两步便追了上去。
“怎么不在里面坐着?”毗沙门笑道。
“我出来是找你有事。”郑婷道。
“哦?”毗沙门道,“什么事情?”
“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郑婷道。
“问吧。”
“你有妻室了没有?”郑婷看下他道。
毗沙门颇有惊异地看她一眼,“你追来不会就是问我这个问题的吧?”
郑婷笑道,“当然不是了,问题只是顺便的。”
毗沙门道,“尚未娶妻。”
郑婷忙追问道,“那你今年几岁了?”
毗沙门笑道,“这可不是一个问题了。”
郑婷道,“孔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人小,碰巧又是女子,你就不许我耍赖皮吗?”
毗沙门哂然而笑,“你倒是不吝于承认自己是小人。”
“真小人好过假君子,更何况此‘小人’非彼‘小人’呢!”郑婷道,“快说你今年几岁了!”
“年届十八。”毗沙门道。
“原来大了我十岁啊……”郑婷道。
毗沙门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出来找我是为何事了?”
郑婷道,“把手伸出来。”
毗沙门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摊掌。”郑婷道。
见他手掌摊开,只是掌心朝下,便伸手扳过他的手,然后将三枚五铢钱,一枚一枚地扣在他的手心里。
五铢钱刚刚一直握在她的手里,铜币上此时还带着她手心的温热。
毗沙门感觉自己掌心温热,笑道,“原来你出来是为了还我昨日炊饼钱啊。”
“不止呢。”郑婷却是突然退后几步,转了一圈,问道,“你看我和昨日有什么区别。”
昨日是身披胡袍腰胯蹀躞带的男童模样,今日却是纱罗裙摆一副小女儿的姿态。
方才在屋里倒是不曾注意,只是此时孩童旋身却显得甜美可人。
毗沙门的嘴角翘了起来,却听郑婷催道,“快点,我可是还在等你夸我的!”
毗沙门道,“很可爱。”
“就这样?”郑婷明显是有些不满的,“至少也得为我做首江南柳吧,真没意思。”
毗沙门无奈笑道,“我又不是南人,不会作诗。”
郑婷道,“那我为你念一首。”
凤眼微眯,“哦?”
郑婷念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毗沙门:“你这诗似乎只有上阙,下阙呢?”
郑婷道,“下阙不吉利,我给忘了。”
闻言,毗沙门却是轻笑了起来,眼角弯弯,一时倒把郑婷看楞了。
郑婷心道:失策失策!本来是想来勾引人的,没想到却自己反被勾引了。真是失策!
待叫了店家去取来了木炭,两人又回上廊屋。
进门前,毗沙门却突然问道,“三娘后日可有空?”
郑婷反应不及,“啊?”了一声。
毗沙门笑道,“我后日无事,若三娘有空,便一同去永嘉江泛舟吧。我听码头的人说,溯江而上,可尽览囿山。”
郑婷下意识就道,“你这算是约我吗?”话一出口就想捂脸了。
啊,自己的脸皮真是没救了,嘴欠该死啊!
然后脑海又不合时宜地跳出“不约,叔叔我们不约!.jpg”
却听毗沙门道,“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三娘观乎?”
郑婷下意识道,“未且,请往观乎?”
毗沙门笑道,“我就当三娘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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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祖起丰沛,乘运以跃鳞。手奋三尺剑,西灭无道秦。十月五星聚,七年四海宾。高抗威宇宙,贵有天下人。”回府的马车上,郑婷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驰的景物念道。
红笺道:“娘子在念什么诗?”
“咏汉高祖,”郑婷随着马车震动,晃着脑袋道,“是用来赞颂汉朝开国皇帝刘邦推翻暴秦统治,建立大汉,统一天下的。”
红笺道,“是娘子写的?”
“不是我,”郑婷道,“大表哥写的。诗笺就放在炉案上,让我看到了。”
红笺惊道,“方才那邸店里的人是……”
“对,是他。”郑婷点头。
红笺疑惑道,“郎君不是在朝为官的吗,怎么到括苍来了,而且竟然住在邸店里,为何不住来刺史府呢?”
“大表哥做事总是有他的原因的,你不用多问。”郑婷道,又补了一句,“也别告诉别人。”
红笺忙道,“婢子知道的。”
郑婷则在心里想,看来王珪因事连坐遁逃之事,他阿耶并未对府里的人提起过呢,可能是看在她阿娘的情分上,不想让家里的下人传她娘家人的不好吧,虽然人都不在了,也听不到了……
却听红笺夸赞道,“不过郎君自幼就饱读诗书,做得诗也比一般人有气魄。”
郑婷心道:可不是有气魄吗?暗将大隋比暴秦,这是在等着当世的刘邦手奋三尺剑,西灭无道隋啊。
虽然早就知道她这个大表哥以后是个动乱份子,是大业十三年跟着李渊造反的,可现在才大业二年啊,这么早就露出苗头来不太好吧。
而且皮大哥又跟他走那么近,不会出什么事吧?
话说大表哥你要搞事情就搞好了,去找唐国公李渊的儿子,越国公杨素的儿子不好吗?人家李世民可是心心念念想着反隋大业呢,人家杨玄感不用你挑唆自个就带头动起手来了,一点也没跟皇帝客气。可你为什么偏偏就要带着皮大哥玩啊,这不是给人家挖坑吗!
皮姓国公她后世听都没听过,可别就是因为被她大表哥教唆着造反,被隋炀帝灭的连渣都不剩了吧。
想想人家郕国公李穆的儿子李浑,都被杨广连窝端了,史书里好歹还留了好几个水漂呢,皮大哥他家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有,不是笔官惜墨,就是皇帝改史了,这得多大仇多大恨啊!
不行,等后天去永嘉江泛舟的时候,一定要和皮大哥好好说说!让他远离大表哥,安安心心当他的公子去。
可一想到后天就要跟毗沙门去永嘉江泛舟,郑婷又不行了,一头扑进了红笺的怀里。
红笺吓道,“娘子,你这是怎么了?脸这么热,不会是病了吧?”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
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却听郑婷道,“红笺,你说现在有芍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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