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

　　伊稻的水多，端午节年年都有民间组织的赛龙舟活动，每到这天都是万人空巷的盛况，是伊稻仅次于春节的盛事。
　　徐程域是二日回的，三日给盛宽下帖子，四日请他吃饭，这么赶就是为了能在端午这天得空带童雪去看看赛龙舟凑凑热闹。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对童雪多有亏欠。他们在被贬的路上确定关系，没有花前月下人约黄昏只有风餐露宿一路颠簸，到了伊稻之后他也无暇顾及她。再回想起之前，他对她也实在也谈不上好，甚至连友善都没有，不由分说拉着她去前线，又冷又苦，结果害她差点病死在那儿，还逼着她学她最不喜欢的画画……如果当初他知道现在的他会那么喜欢她，他一定会好好对她，至少会在她走不了路的时候抱她过去，欸，不行，不能抱……那会儿还没确定关系，抱好像不大合适的样子……
　　总之，徐程域想好好补偿她，他现在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带她去凑凑热闹。当然，这个方法也是见微提议的，不过他是不会告诉童雪的。
　　童雪对端午节这天的出游也是极为上心的。虽然她本身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原来在伊稻时也见过赛龙舟，她没有支持的队伍，感受不到全城百姓的激动信息，除了闹腾，她没有别的感受。如果让她选，她宁愿在家安安静静吃几只粽子。但，那又如何？对她来说，风景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起看风景的人。

　　一大早天空就飘起了雨丝，极细极细的雨线不紧不慢地斜斜地从天上栽下来，不容忽视但是撑把伞却又有些虚张声势的感觉。这样的天气并不会影响出游，反而会多增添一抹情调。
　　徐程域负手站在向阳院外等童雪，院门上的艾草染着雨丝送着阵阵清冽的馨香。从前他看别人等妻妾上妆描眉就觉得他们是吃饱了撑的，有这空档哪怕打套拳也是好的，现在换作他自己……他看了眼院门上悬挂着的艾草，他觉得甘之如饴。

　　童雪出来看到等在院外的徐程域时愣了一下，陪着她出来一路对她絮絮叨叨的瓶儿也立即噤声行礼问安。
　　“见过王爷。”
　　徐程域点头，“嗯。”
　　瓶儿对童雪眨眨眼睛，“那姑娘，我先回去了。”
　　童雪掌心向下手指向外推，意思是快走快走。
　　徐程域在一旁笑，童雪偏头看他。
　　“你这动作倒是得了裴先生的真传。”他不只一次见到裴先嫌弃童雪让她快走。
　　童雪收回手，正欲说什么，恰好又看到临关门前瓶儿对她拧起的细眉，也不管动作的事了，道：“别人我不知道，但是瓶儿啊，你真的可以考虑考虑给她涨月钱了，每天在我面前说你八百遍的好话不够还要鞭策我八百遍，简直就是你的忠实拥护者，就刚刚还龇牙咧嘴地提醒我呢。”
　　徐程域看看已经合上的院门，点头，“这样啊，那涨呗，明儿就涨。”

　　这会儿天还早，龙船比赛现在也还没开始，各个街面的店铺也大都没有开张，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处除外，万家寂静唯它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这处便是伊稻的茶馆。
　　伊稻的茶风俗源远流长。一些正宗的老茶客往往在天放亮不久刚刚睡醒时便出门，直奔热气腾腾的茶馆。到了茶馆，他们人才会从梦中醒过来，点好自己想喝的茶，先呷一口茶水漱漱嘴，然后把滚烫又清香的茶汤喝下去，闭上眼睛咂摸两口，再舒心地叹口气，到这时他们也才真正地清醒过来。等神清气爽了，他们再点上几碟茶楼供应的早点点心，吃饱喝爽，然后一天的生活才真正开始。
　　接着有的茶客会心满意足的回家去该干嘛干嘛，有的呢，则会继续留在茶馆，听戏。伊稻的茶馆除了供应早中晚餐外，还是个听戏的好地方，这戏也是打从茶馆开张开门一直唱到关张打烊的。茶馆的戏自然是不能同正经戏楼戏班子比的，而且有些演员唱完了自己的部分还会下来跟茶客聊会儿天喝口茶，等轮到自己了又登台接着唱。茶客也不在意唱得好或不好，听个热闹而已。
　　茶馆里还经常有来调解纠纷的。亲朋邻里之间若是出现纠纷，双方便会约定到茶馆评理，而调解纠纷的人都是双方当事人出面请来的。双方据理力争完了后，由调解人进行仲裁。如果双方都有过失，则各付一半的茶钱，如果一方理亏，则要赔礼道歉，包付全部茶钱。所以，一些茶客能在茶楼待上一整天，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热闹。
　　徐程域来了这么久自然也对这里的茶文化有所耳闻，所以这次出行的第一站就是天兴楼天兴茶馆。
　　天兴楼建在伊河边上，一半的楼身建在岸上，另一半却是立在水里的。三层高的木质楼房，一层是敞亮的普通座，二层是贵宾座，三层是存放茶叶的库房。其实这木质楼不算高，三楼也可以看得清一楼的戏台子，只是来喝茶就是来休闲享乐的，谁耐烦爬那三层楼，所以三楼就做了仓库，二楼就不一样了，既远离嘈杂的人群又不会累到前来放松休闲的人，各个方面都是恰到好处的。
　　见微昨日订的座儿就在二楼的最里间，正是楼身立在水里的那半截，窗外就是伊河水，风景极好。若开着门，坐在前头些的位置可看楼下戏台上的表演，关上门，就又是一间私密性很强的包间。
　　大清早的，徐程域和童雪都没有要看戏的想法，而且这二人的第一次约会，怎么可以开着门呢？徐程域一进来扫了眼屋里的大致格局，就把通着外面热闹的门给关上了，他只想和童雪一起赏景喝茶吃点心。
　　堂倌是有眼力见儿的，端上来的点心和茶都摆在里间靠窗的一个小桌上。
　　窗户朝外打开，由于雨挡的缘故，雨丝正好止于窗口。雨丝虽细，但下得久了伊河水上也有了因雨而凝聚起一层烟笼雾气。窗外是烟雨迷蒙的伊河水，对面是朱唇黛眉的心上人，鼻尖还有幽幽的茶香，徐程域突然明白了一位故人所说的“上阵杀敌是幸福，与妻共饮是美满”是什么意思了。
　　“你老看我做什么？”童雪是想装作不知道的，但是这人一坐下就盯着她看，看得她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你好看，我喜欢看。”
　　“……那、看就看吧。”往往最朴实的情话最动人也最让人招架不住，向来机敏的童雪半天也才憋出这句来。她嗜甜，刚刚点的茶也是甜蜜蜜的果茶，这会儿不仅是嘴里甜，心里也是甜的了。女为悦己者容，没有哪个姑娘不会不因为心上人的夸赞而感到高兴，看吧看吧，也不枉她一早就起床梳妆打扮了，至于手，不知道往哪儿摆就瞎摆吧。
　　徐程域笑，没再说什么，包间里一时没人说话，只有碗碟轻微碰撞的声音。
　　伊河边已经有人在准备下午的龙舟赛了，河边纷纷扬扬的吆喝声交谈声飘进窗来，细细碎碎的，听得懂大概又听不清细节，越发衬托着屋内的安静，这一静一闹，却分外和谐。
　　见童雪吃得差不多了，徐程域提议道：“待会儿我们去十字街转转？”十字街是伊稻城里最繁华的街道，吃穿戴用的铺子应有尽有。见微说，跟姑娘一起吃完茶饭后，可以带姑娘去听听戏逛逛街买买东西。听戏，茶馆里算是已经听过了，所以接下来就去逛街买东西好了。这端午佳节的，十字街就更多新鲜玩意儿了。
　　童雪没有异议，“我想去十字街的点心铺子买五毒饼，端午节要吃这个铁面柔肠饼的。”
　　“五毒？还铁面柔肠？”这两个名字出乎徐程域意料，他对吃的不讲究更没有研究过，自然不晓得这个五毒饼是个什么来头，可光听这个名字……能好吃吗？
　　童雪一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他误会了，“五毒饼没毒的，其实就是以蝎子、□□、蜘蛛、蜈蚣和蛇这五种毒虫的样子做花纹的饼，端午节之所以要做五毒饼呢，是因为每年到初夏的时候很多毒虫毒物就开始活跃滋生，所以人们就做了五毒饼来祈愿消病强身。”
　　他懂了，“那为什么又叫铁面柔肠饼？”
　　童雪咽下嘴里的水晶包，笑眯眯道：“因为五毒饼它表里不一啊，你看它的名字那么凶猛，毒不够，还是五个毒，但是它的内里却是跟五毒毫不相关的，五毒饼的馅儿一般都是用玫瑰、枣泥或者豆沙这种甜腻腻的材料做成的，皮儿也是松软的酥皮。”
　　徐程域点头，原来是这种讲究，“那咱待会儿多买点画着蛇的饼，你那么怕蛇，正好吃了它。”
　　童雪筷子一顿，纠正道：“是吃饼，不是蛇！”她虽然不挑食，但是对吃蛇还是接受不来的。
　　徐程域哑然失笑，看样子是真的很讨厌蛇啊。
　　“对了，咱们要不要买粽子？”这是他唯一知道的在端午节要吃的东西。
　　童雪摇头，“粽子不用，早前几天府里就做了粽子了，蛋黄、红枣、牛肉各种馅儿的都有。”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连续两声的急促的敲门声。
　　“王爷。”
　　是见微，徐程域不自觉蹙眉。
　　“进来。”
　　见微进屋低头禀报，“王爷，冯家和孟家打起来了，两家像是动真格儿了，两边都有上千人带着兵器。林大人不在伊稻，刺史府的人压不住，特来请王爷相助。”
　　徐程域面色一冷，“打起来了？在哪儿？”
　　“回王爷，在城北。”
　　“你先在门外等我。”
　　“是。”见微带上门。
　　徐程域的视线从门上收回，却不大敢看对面的童雪。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可是这前脚话音刚落，他后脚就要对佳人爽约了，这个口他实在不好开，但也不得不开。
　　童雪没有给他为难的机会，率先说道：“刀枪不长眼，你多加注意安全。”
　　徐程域点头，又定定地看着她，“……好，多谢。”谢她的体谅，更谢她一直的陪伴和支持。
　　门外见微站得笔直，见王爷出来，立马退到他身侧，“王爷。”
　　“嗯，走吧。”

　　门口的动静归于沉寂，楼下咿咿呀呀的词曲被隔在门外也听得不大真切，童雪望着对面的空座，喝到嘴里的果茶也不那么香甜了。这么多年来的历练让她练就了一颗平常心，任何事，有就过有的日子，无就过无的日子。这种心态固然没什么乐趣，但是却也避免了很多失望。然而这次她破功了，她失望了，大概能淡然处之的最根本原因就是不在乎吧，而她对徐程域，是在乎到骨子里的。不过她不会埋怨他，她要把这笔账算在冯家和孟家身上。
　　人走了，童雪也没了继续待着的念头了，准备回去时却被堂倌叫住，还没结账。
　　童雪：“……”她没带钱出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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