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倾天下

　　月色正好，朦胧间残留着些许灵气，该是邀人品茗的夜，寂静无声。偶有更夫锣响，不经意间惊了宁和。
　　不同泗洲城那般被疫症席卷过后满是残破不堪的伤痕，远在千里之外的岚城，依旧其乐融融。
　　带着晚春留下的气息，等待明日朝阳升起，又是一片勃勃生机。
　　城郊的破庙，在浓郁寒气的笼罩之下，皆是不同寻常的阴冷。突有黑影一闪而过，了无踪迹。
　　深藏地底的石门被缓缓打开，可见一室透亮的冰色，映衬着男子线条分明的精致五官，神色似喜似哀，踌躇不前。
　　寒气袭人的冰床上，平躺着的女子身着一袭黑色薄裙，面施粉黛，朱唇娇艳，紧闭着眸，就像是睡着一般。
　　“师妹，我来看你了。”
　　男子单膝跪在冰床旁，执起她冰凉的右手，落下一吻，又放回原位。他站起身，突然伸手卡住女子下颌，看着张开的朱唇，黑瞳烁烁。黑色的蛊虫顺着他的手臂爬进女子口中，那双美眸倏然睁开，满是惊恐与痛苦。
　　“再等等...师妹...”男子好似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空气中陡然生出的腥臭和血锈味都影响不了他的喃喃自语，“很快，这个天下...都是我们的...”
　　等到蛊虫都消失，男子才松开手，替女子合上眸，仔细端倪一番她的妆容，没有丝毫失态，抬步头也不回的离去。
　　直到听到石门关闭的声音，冰床上的人艰难的动了动手指，那双美眸缓缓睁开，带着悲悯与绝望，铺天盖地而来。

　　岚城是庚桑境内甚是有名的小城，皆因天下第一客栈倾璃客栈的总店设在这里，前往庚桑皇城的人，多会稍微绕点远路来这处稍作停留，打探打探消息。
　　客栈本就聚集天下之人，消息灵通并不为怪。只是这倾璃客栈，已有百年历史，不仅四国之内皆有分店，就连中原之外，也有不少势力为他们提供信息。
　　倾璃栈主冷夜离，江湖人戏称其为奸商，倒也是名副其实。在这里，只有你出不起的价格，没有你买不到的消息。认钱不认人，这个宗旨从无例外。
　　一日之计在于晨，尘世纷扰，熙攘人群，车水马龙，嗡嗡闹闹，倒是生趣。
　　倾璃客栈的门匾昨日才重新镀了金，阳光下好不耀眼。掌柜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男人，看起来有些懒散，栈里的伙计忙的不可开交，他却接连打着呵欠，没有一点要去帮忙的意思。
　　瞧今日这开门红，就知道又是个好收成。不过打从他来这里当掌柜，也没怎么见有人清闲过。眼睛向上一挑，便瞥见缓缓下楼的少女，顿时一个激灵，有了几分清醒。
　　“哟，客官您可早，这是要出去？”
　　不待他开口，那旁的一个店小二，已经用毛巾擦了汗，冷不丁的凑上去，满脸堆笑。
　　“嗯。”
　　少女白纱覆面，身上的绫罗绸缎虽是低调不起眼的素色，但精致的做工从上到下瞧不见一点线头瑕疵，懂行的便知道，这价格定然不菲。
　　“那客官，您慢走。”这次说话的是掌柜的，他绕过桌子，将手里的东西递上，“城里最好的伞工连夜修的，您瞧瞧？”
　　少女只是点点头，疏离淡漠的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接过檀木伞撑开，露出伞面上娟秀的几朵栩栩如生的白色梨花，压低的伞沿遮住了少女的美眸。腰间铃铛脆音，一路作响。
　　尽管闹世之中，因为瘟疫蔓延，行人多会覆面，但这般神秘的娉婷佳人亦是不多见的，长裙所过之处残留着淡淡清香，很难不引人驻足。
　　佳人无心，恍然不觉。

　　每月初七，城东的街头，就会围挤许多人，这是蛊月教卖圣药的日子。比起漫长的求医看病，这种方式显然更加的吸引平民百姓。
　　“喏，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不仅包治百病，还能保容颜永驻！”
　　紫色异域裙装的少女，笑语嫣然，手中的黑漆漆的药一碗又一碗的递给求药之人。求药的人从拥挤争抢，到后来井然有序的排队等待，此情此景有些不可思议。
　　黑色的蛊虫从用药之人的手臂爬出来，一只接着一只，又爬进异域少女的衣服里。他们毫无痛感，甚至会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得到一股力量，让他们年轻了好几岁，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臂感恩戴德。
　　远在街角的人，隔着面纱捂住唇，胃里翻江倒海，遥遥的看着这一切，只能将伞沿压的更低了。
　　蛊月教向来以人血喂蛊，吸食蛊虫精魄便可保容颜不老，然利害相生，蛊虫本就存活不易，只有用活人的鲜血才能让它们成熟。
　　而一旦吸食蛊虫，像中毒一般，想要戒掉，就会在三月之内迅速衰老，最后全身发痒，溃烂而死。
　　远在苗疆，这本是用来处死叛徒的极端刑法，却被温玉用来控制教众。为了养活更多的蛊虫，才有了这岚城每月一次的圣药发放。
　　每养一次蛊，寿命就会缩减三至五年。尽管因此暴毙而死之人多不胜数，对蛊月教根深蒂固的信仰，让平民百姓依旧对圣药趋之若鹜，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圣药给了他们力量和容貌的长生，让蛊虫带走了病痛。
　　“姑娘也想求药？”
　　惊然回首，手中的伞被人夺走，让少女警惕的后退了一大步，眼前的男子比她高大半个头，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笑容虽如沐春风，却并不让她感到安心。
　　“你，是谁？”
　　“沉承与？”男子低头，目光落在她脖颈上挂着的玉坠上，瞳孔骤然有些收缩，转瞬即逝。他依旧噙着笑，将还撑着的伞递还，在少女接过的时候，低声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沉承与猛然抬头，冷冷的盯着他，想要看出些什么，对方却只是笑了笑，毫不在意的转身离开。
　　古怪又危险的人。
　　将脖颈的玉坠塞回衣服里，她低下头，朝着右边移动了一步，脚下一碾，只听噗嗤一声，黑色的蛊虫被踩的爆开。
　　已经转过街角的男人，身子微微顿了一下，继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前行。

　　沉承与来岚城，是为了找倾璃客栈买消息的。掌柜的倒也不含糊，张口就要二百两，并且七天之后才能把消息给她。
　　为什么？
　　因为要排队啊！其实不想排队也可以，一万两，两个时辰内就能给你答复。
　　普通百姓，二两银子就够一个月的日常开销。就算她再有钱，这一万两显然还是贵的不太像话。
　　但人家掌柜的说了，倾璃客栈得以立足，靠的就是个信字。既然要插队，那他们为了不影响其他生意，就得花费更多的人力物力，还要承担延期的风险。
　　倾璃客栈的名号，可不仅仅只值一万两这个数。
　　江湖赫赫有名的奸商，真不愧是奸商。
　　沉承与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账房先生换了人，掌柜的不在，其他伙计忙着给要下榻的客人安排吃食和上房，根本顾及不上她。
　　客房的被褥已经整理过，桌上摆着精致的小吃，壶里添了新茶。似乎早就算好了她回来的时辰，一切都有备无患，贴心的让人...
　　所以，当真是不得不服倾璃客栈这天下第一客栈的名头。
　　沉承与摘了面纱，正准备吃些东西，外头却传来小二不合时宜的声音，“客官，我们苑主要见您。”
　　对方显然不是询问的语气，话音刚落，便有人推门而入。沉承与的手停留在面纱上，迅速转身背对着来人。
　　“就算是倾璃苑主，破门而入只怕也不合规矩吧？”
　　清冷的女声带着不满的情绪，毫无遮掩，来人却毫不在意，双手抱拳，裙带翩跹，“姑娘莫怪，在下风芜。”
　　小二退出去关了门，屋里只剩下二人，气氛算不上融洽。
　　半晌的沉默，风芜也不恼，只是从怀中拿出未封口的信笺，放在桌上，“这是沉姑娘要的东西。”
　　“......”
　　沉承与转过身，直直对上少女平静的眼神，顿时怒从心生，沉声威胁道，“你若再盯着我看，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挖了你的眼。”
　　她着实算不上好人。那张容貌本该姣好的脸上，覆着丑陋的印记，那是用铁烙上的，一个记载着痛苦又屈辱的过往的‘奴’字，颜色虽然淡了不少，但是仍旧能让人一眼瞧见。
　　“你未必，打得过我。”风芜挑了眉，轻声笑了，“六年前，蕴丘下令围剿沉缘谷，谷中死了五百三十三人，活捉九十六人全部充奴，按照书簿记载，还有一百零六人不知所踪，其中包括沉缘谷主和其夫人...”
　　“我既敢来倾璃客栈，自然不怕你们知道我的身份。”
　　“姑娘误会了。”风芜瞧着她强装镇定的模样，也懒得逼迫她，“我是生意人，来此也不够是想跟姑娘做一笔交易。”
　　沉承与一口回绝，“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重新带上面纱，将桌上的信封放入怀中，拿过一旁的包袱和素伞，错开少女的身子就要离开。
　　“亓佑宸。”
　　风芜不急不缓的吐出三个字，毫无意外的看着对方停下了动作，弯着眉，笑了。
　　“他，还活着？”沉承与转过身，素伞直指向她的眉心，神色阴沉，“你若骗我...”
　　好险，风芜几乎瞬间抬手握住伞，堵住伞尖放暗箭的机关口，打断她的话，“我倾璃客栈的招牌，可比一条人命值钱多了。”
　　亓佑宸。
　　沉承与收了伞，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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