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言深情

　　“昔日谢先生曾道：‘画乃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

　　“这一片纸上河山，小子你如何画得？”

　　映白面前摊着上好的辰州纸，手里拿着苏州的狼毫笔，用的是彬州墨，镇纸的是一方价值连城的好砚，边上廖青远兀自站着且看他如何下笔。

　　午间尘土飞扬，恍然间岁月电光般一闪而过，映白想着，跟在亦师亦友的廖先生身边，不觉间已是十年光景过去了。

　　世人皆知廖青远一手丹青举世无敌，山水画更是无人堪比，只是除了映白谁也不知道，他一手好墨年年岁岁都在画那么一个人，翻来覆去好似不知疲倦。从未有人知道，廖先生原是精于画人的，也从未有人知道，廖先生笔下那人究竟是谁。

　　映白的名字是廖先生亲自取的，他原是平平无奇的一农家子，只是有年收成不好，随父母逃荒至青州。后来父母亲俱都饿死只剩他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从此跟了廖青远。那日天寒地冻，鹅毛大学纷纷洒洒积至三尺，映白举目四望不知所归之时，廖青远撑着把油布伞踱步走了过来。好巧不巧，城门口的老杨树被雪压断了一枝，动静蛮大惹得两人都看了过去。这时城门口赶来了辆马车，两匹马齐驱并驾油光发亮，近了映白只见那车上绣着一个大大的标识，他不识字却觉得那纹样好看的紧。

　　廖青远也瞧见了，慢慢地直到车都走远了人才回过神儿来，他瞅了眼映白，一时善心大发随手丢了块银子过去。没曾想映白是个有骨气的，捡了银子非要干活来抵，好说歹说非要跟着他给他做仆从。后来更是葬了父母打听到了廖青远的家，至此留了下来。

　　映白这名儿，廖先生说是取自白居易的一首诗，“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也不是什么好寓意，就是他遇着映白的时候适逢他父丧母亡，不知怎的让廖青远想到了这首诗。世上的苦难，死生别离一大关，映白这名既切意又有那么几分苍凉。

　　话说回来，映白后来知道廖青远工于丹青，便每日跟着廖青远出去观景，想着能帮上些什么忙。廖青远也乐得指点他几分，跟他讲山水聊轶事，这么一来二去，映白比着旁人自是多了几分慧眼，观山看水也能理解些意境。

　　廖青远尤爱外出，要映白来说就是个闲不住的主儿，游山玩水那是每日里必要做的事情。映白倒也能理解，画家就是画天下最好的景色，自然要看遍世间的好山好水。可是十年间再也没见过的姑娘，廖青远还是刻画地极为入骨。

　　那只是映白年少不知，相思入骨跌入纸上也是处处分明。

　　拿着映白的画，廖青远凝神细看了会儿，忽得皱紧了眉头，接着便是一巴掌毫不留情地劈头盖脸拍下来。

　　“要你小子是来吃白饭的啊？”廖青远瞪大了眼，指着纸上某一处，“你给我好好看看这儿！整日里跟你讲——气关笔力，韵关墨彩，这一点你下笔这么重是想试试这辰州纸究竟有多吸墨吗？”

　　絮絮叨叨的，一番话说下来直教人头昏脑涨，羞愧欲死。好在映白别的优点没有，脸皮子够厚，心思够执着。廖青远臭骂了他一顿，映白照样腆着脸给他师傅奉了杯茶，“师傅您口渴了，喝水喝水。”

　　“别叫我师傅，我可教不出你这样的徒弟！”

　　映白算是看明白了，他师傅就是那种“衣冠禽兽”，应该是这个词没错。映白理解的意思就是表面上看着跟个仙人似的，私底下却是絮絮叨叨的世俗嘴脸。他师父长得好看的很，可是这张嘴真是让人不敢恭维，一开口让人恨不得给他两拳。

　　当然也就这样想想，真搁往日里映白见着师傅画那姑娘的凄清寂寥劲儿，他也是要在心里说个七八十来遍，“这姑娘真没眼色，我师父这般好看的人都入不得她的眼。”

　　纵笔挥毫，莹莹玉纸上点翠浮青，浓墨淡彩勾画出一幅宏伟山河。廖青远忽得觉得无趣，放了笔道：“映白，这世上你见过最美的景是什么？”

　　虽惊讶师傅为什么问他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觉得世间最美的景是我未曾见过的，世人不都是说吗‘不是自己的东西才是最好的’所以我想着没到过的地方才是最美的。”

　　“是吗？”廖青远微微有些迷茫，映白讲出这样的话确实出乎意料，“没到过的地方吗？”

　　他猜映白可能会说当年父母俱在，在夕阳下荷锄而归，共食晚饭的景色妙极。也觉得他陪着自己赏过三山五岳，大抵也会偏爱某处的名山大川，可是映白说没到过的地方最美，当年那个姑娘就是这么说的啊。只是后来怎么着？

　　只是后来陪自己游山玩水的人，不提也罢，这世上没人不能出尔反尔，他啊求人成全也难能圆满！

　　“走走走，映白共我去收拾行囊，咱们去苏州。这笔又不称手了，该去换换了。”廖青远转身走的飞快，好似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又像为了躲避欲沾满身的尘埃。

　　映白一股子疑惑，但师傅就是这种性子，听风就是雨，拦都拦不住。索性问也不问，麻溜地收拾东西去了。

　　廖青远一早觉得自己放下了，现下偶尔想起来也就怅惘了些，谁的人生才能事事如意啊。他啊，也就个凡夫俗子，他恨他怨，也就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左右不了别人，这天下他也改变不了分毫。这不是早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道的事情吗？怎么触及往事还能伤怀了呢？

　　果然人老了就容易念及旧事，伤情难免，但伤心又总觉得不太值得，让一些人凭白看了笑话。

　　苏州是个好地方，盛产好笔，周夫子做的那又是一绝。会会老友，喝喝茶，看看世间风月，聊聊他总差点才能忘记的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