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言深情

　　天色渐暗，默默昏黑逐渐覆落在青州城门的石刻牌匾上，年岁太久那上边长出了片片青苔，又接连沿着东街的石板路一直撒到了青州府衙门口。

　　透过雕花槛窗的缝隙看着夕阳一点点地消失不见，沉默良久，仲毓终于开口说道。

　　“当年你问我求的是什么？我说‘家仇得报，乱世太平。’如今我这大仇也报了，但是世道还是这样，乱来乱去，总是差不离的……人微言轻，当初那一番话，你就只当是狂口小儿说的罢，莫要再记在心上了。”

　　身后那人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阴鹜得似狩猎的鹰，满面怒气终于隐忍不住，“就为着个女子，你这样做值得吗？”

　　值得吗？仲毓听到这句话，抬眸看着窗外一片熟悉的花红柳绿，在夜里看来也不过是乌七八黑的景，心里跑神想的却是那个人。
　　如今竟有人问自己值不值得？他当然是觉得值，不然何苦做这些违心事。他要的不多，胸无大志所求向来不过是良田几亩、妻儿相伴……可是他想要娶做妻子的那个人任他费尽了百般心思，就是不肯正眼瞧瞧他。

　　心下正难过，听得好友怒气难掩的训斥，“真该让那群人看看他们青州府的堂堂大将军，如今是何儿女情长的姿态！简直就是个蠢货！”

　　知道他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想来是被自己做的事儿气得很了，才这样说，仲毓也不曾放在心上。
　　“当年你同我南征北战，说是要救这天下苍生于水火中，如今为了救一个女人就要轻易放弃这些年的努力，你可曾想过兄弟我是何感受！你可曾想过你管的那两万兵马到时候会落在谁的手上！”

　　一晃十多年都已过去，仲毓仍记得当初下山来遇到他的场景，一颗少年心壮志满满，如今却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随风而逝了。杀父之仇得报，征战多年也不曾见到这天下因他而变了些什么。索性趁此放手吧，他志不在此，任人说再多也无用。

　　眼瞅着劝服不了他，郝新安气得甩袖推门而去。劝不动他，便眼睁睁地让他去送死吗？他仲毓狠得下心抛弃兄弟，他却没那般冷心弃他于不顾！

　　听得吱呀一声推门声，急速的步伐渐渐走远，仲毓默不作声地苦笑起来。卜大功逃狱一事他必须揽到自己身上，这样她才能远远地逃走。虽说如此他便辜负了兄弟们为了救他费尽的心力，可他只要一想到如此她便能好好的，就什么都不想再顾忌了。

　　他只能对不起兄弟的情谊了！仲毓转身走到烛火旁，就着光亮铺纸磨墨，下笔之前似是顿了一下，然后便开始挥毫而书，面上似乎也带了些不管不顾的意味。

　　若是刚才郝新安未曾离去，便懂这会儿子他是要向大西帝上书，揽下私放囚犯的罪责了！摆明了不是他做的事儿，却为了个女人做到了这个份上，连命都不顾了！

　　说来也真是让他看不明白了，自打那个女人进了仲毓的府宅，他整个人都变了。若说一开始是好的，整日里笑都挂在脸上也还行，偏那女人也忒不识抬举，居然救了个囚犯私奔了！
　　她明知道仲毓这边刚跟大西帝生了嫌隙，转头就干了这事儿，分明是要西帝那阴晴不定的人怪罪下来，让仲毓丢了性命啊！这女人心肠也未免太歹毒了些！

　　他兄弟对她不好吗？绫罗绸缎只要是进了他手里，全都拿回家送给了她；凡是金银首饰出了新花样，他兄弟也不曾短缺了她；见着了新鲜的稀奇玩意，隔了大老远也要派人送来她面前……结果呢？这分明就是养了头喂不熟的狼啊！

　　郝新安气急了，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忙着奔波，到处拉关系想要帮下仲毓，让他好安全解决了此事，万不可由着他说的，让他上书背黑锅。

　　他这厢忙碌得饭都吃不上两口，成天里恨不得成了个脚不沾地的陀螺，却不曾想才半旬都不到，西帝派的人都已经到了青州城。

　　青州府衙门口立着两匹高头大马，上边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两位军爷，气势汹汹的样，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一紧。

　　“二位舟车劳顿了，先请移步府衙稍作休息，我这就去禀报马将军。”说着郝新安忙着派人给侍了茶。

　　把人安排在前边等着，郝新安出门就憋不住，慌慌张张地赶到后院去找仲毓了。怎么人来得这么快，仲毓这事儿太棘手，好多人都不敢伸手帮忙，他现在也还没有完全处理好。却是压根没想到的，仲毓这边是自个早已上了书的，就等着麻烦找上门了。

　　进了后院，郝新安一眼就瞧见仲毓坐在院子中的石亭子里，拿着白瓷大碗坐在那里愣着不知在做什么。阳光穿过满院的墨绿枝叶，在地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儿。淡粉花儿开的到处都是，是处蜂蝶环绕，看着几分热闹却又显得寂静无声中有些可怜。

　　他一人呆坐在那里，还真的看上去跟说书先生讲得俊俏公子一样，眉清目秀的样儿，任谁也想不到这位是个声名远扬的大将军。

　　急得走进了一瞧，郝新安才知道他碗里盛了些什么，清洌洌的好酒。想来仲毓身边的小厮说他近日里花了大价钱去西直街酒铺里订的就是这酒，名字叫什么龙泉忘来着，也就是名字好听了点。

　　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喝酒！一把夺过碗放在了石桌上，也不管酒洒了半碗，郝新安急着讲起了前边的事儿。

　　“是福不是祸，总是要来的。”说完仲毓就起身往前边去了，倒是郝新安心里恨不得骂上他两句，看他这还当真是看开了？若真是如此还为情所困个什么劲儿啊！赶早的进寺庙去当个和尚不得了，做什么俗世高人样啊！

　　心里呲笑两声，还是得追上去看看情况。

　　只看着仲毓跟人家两位客套，却不见西帝派来的人作何表示，郝新安正觉得不妙，却见人家从怀里掏出了卷明晃晃的圣旨，递给了仲毓。
　　“马将军还是先看看这上边怎么说的吧，圣上密旨我们不好拆阅也不知如何处理此事。倒是将军要跟我们二人讲讲该如何安排才是？”

　　展开看了眼，仲毓面无表情地说道：“该是麻烦二位了，今后将军二字还是免称了罢。”

　　被大西帝派出来办事的人哪个不是人精，便是被派来绑人也要办得仔细些不能故意得罪了人。况且这是马将军，早年间颇被大西帝倚重，谁还能没个卷土重来的日子？凡事留一线，日后也好再相见才是。

　　这便客客气气地请人去青州府的大狱里走这一遭了。郝新安却是吃了一惊，仲毓居然真的被关了，看来事不凑巧，正赶上圣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外一哪天丢了性命都是有可能的，他这边接下来可真是有的忙了！

　　要说大西帝糊涂起来真是人嫌狗憎，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是精明算计的，不然也做不到这个位置上。郝新安想，就是偶尔的喜怒不定可真是会给人添麻烦！还有他身边的那个义子张可望，平日里总跟他们不对付，这时候只能求上天保佑这位千万不要再落井下石了！

　　一面瞧着仲毓迈着大步领着人家往青州监牢里去，郝新安看着他大步前走的模样，忽然觉得现在的仲毓就像只扑火的飞蛾，当真是不死不休了！

　　得了，就让他自个作去吧。现在官职丢了不说，还把自个给混到了牢里，早晚有他后悔的时候！郝新安气得把敬茶的杯子往地上摔了个干净，听着茶盏落地的清脆声，心里想着：喝个屁喝！都把他兄弟给带牢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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