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金迷

　　江追一宿没睡。
　　思绪很乱，并不是因为昨夜找上门的章品端，而是在等章一牧什么时候会打来电话。
　　兴许是特地留给她一段充分的睡眠时间，早上八点半，她才接到了他的来电。
　　此时巴黎已是凌晨。

　　章一牧先是问了昨晚娄盛的邀约，又状似无意地聊起了塞纳河的夜景，直到挂电话前，他终于问她，为什么急于低价转让星源的股权。
　　嗓音低低沉沉的，又像在磨砂面轻划过，听的人耳朵隐隐痒着。
　　“要钱。”江追简洁地回答，“反正在我手上也没有意义了。”
　　章一牧沉默了一会儿，也没再追问，只嘱咐她交接小心。

　　章品端的效率还算快，下午就派了个秘书，摊出一式两份的股权转让合同，上面已经有他的签名，江追签字前留意到他的签名，落笔之处，纸张深陷，却又飘忽无神，和他那人如出一辙。
　　阴鸷不减，猖狂更甚。

　　从孜山县回津市后，江追回公寓开上车，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津戏，探望了亓丹夫妇，也不知道是不是回来次数少，心有愧疚，她产生了错觉。
　　亓老师突然之间又老了。

　　少眠又心焦，她的脸色很不好，青黑的下眼睑尤其瞩目，陈乐香特地泡了一壶红枣枸杞茶，让她带上。
　　银色的水壶底座脱了漆，用了很久，当年亓东时也用这个水壶给她泡了玫瑰茶，玫瑰花瓣是他外祖母陈乐香亲手种晒的。

　　江追双臂抱着冰凉的水壶，无神地走在校园里，无论哪个角落，都闪现出了亓东时英俊挺拔的身影。
　　他打篮球，她就抱着他借阅的书，窝在球场一角欢呼，比任何一名女生嗓门都要大，那时她还天真地想，将来他的电影首映会，她也要比他的粉丝更狂热。
　　因为太喜欢，哪里顾得上什么羞耻。

　　走到小剧场前的草坪前，有个穿着皮衣的骚气男人向她塞小卡片。
　　“同学，了解一下我们公司，你的形象气质和我们公司定位太相符了！公司肯定会捧你！”
　　哦，星探。
　　还不一定是真的。

　　江追怀揣水壶的手臂松了松，颈椎也不再缩弯着。
　　小剧场的后门前立了一块大展板，宣传的是表演系期末大戏，时间恰好是今天晚上。
　　她问缠着他的“星探”：“你觉得我什么形象气质？”
　　“星探”先一怔，随即笑得更娘炮了，指尖翘上了天，振振有词地糊弄她：“巨星气质！”

　　要是摆在读书期间，江追绝对要向亓东时掐腰显摆：“将来我们双双出道，大热的情侣档谁与争锋啊！”
　　“星探”以为她犹豫不决，又将她夸成了“未来影后”，就差一座奖杯就能攀向娱乐圈的最高峰。
　　“我也知道我哪儿都好，就是因为太完美了，更要留口饭给前辈们吃。”江追很不客气地接受赞美，“做人不能太贪心，我的巨星气质就不劳贵公司证实了。”
　　“星探”深深震惊于她的厚颜无耻，对着她渐远的背影飘了两字——“德行！”
　　一口子不正宗的糙胡同味儿。

　　江追溜达完校园，天色已暗，学生都从食堂三三两两地出来，她走回小剧场前，正赶上了大三表演系的期末大戏，她凑进人群，挑了末排最角落的位子坐下，没认真看，上演到一半就从后门溜出来了，她再次回了公寓，照例窝成了土拨鼠。

　　宅了三天，来敲他房门的是刚飞回国的章一牧。
　　饶是像他定力如神的人，也惊愕于江追此刻的状态——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脸颊上，一个大花夹子钳起脑后累赘的头发，脸部“T”区油光可鉴，手上捧着刚吸两口的泡面。
　　热腾腾的白气那头，章一牧的脸沉了下来。

　　“自己找鞋换。”江追又盘腿坐回了根据地——电视前的地毯上，放着大热的国民综艺，点遥控播放键前，她朝玄关的章一牧懒懒地挥了挥手，“还是别换了，直接踩进来吧。”
　　江追又吸溜了几大口面。
　　电视画面中，两队明星在猜歌曲名，节目组正放着张国荣的《Monica》，熟悉的音调刚出，一名歌手就将歌名脱口而出。

　　章一牧立在她面前，她屈腰坐着，也没抬头，猜想着此时他一定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她抽出一道余光，从他的小腿瞟到了脚。
　　果然没换鞋。
　　《Monica》激.情的快节奏响起，潇洒不羁的男人嗓音轻快又不失深沉，是跳跃的，深情的。
　　江追一时跟着哼了出来，两重音渐消，他还原地不动。

　　“坐——”她三两下地拨开面前的一处脏毛毯，看到他裤腿熨烫得笔直，想了想。
　　他是个行事规整又爱洁的人。
　　“还是别坐吧。”江追继续看电视。
　　综艺画面从游戏计分切到了广告。
　　“江追，我很累了。”
　　他的嗓子哑了？

　　江追在地毯一角放下泡面盒，撑着手掌，吃力地站起来。
　　章一牧的眼白布满了稠密的红血丝，头发有两处都翘了起来，像是被压皱的，没来得及抹顺，冷冽的气质消淡了许多，薄抿的双唇上刻了几道杂乱无序的干纹，是真的很倦了。
　　“你还是不肯放弃？”章一牧面沉如水，“你知道品悦为什么会招你吗？”
　　江追不吭声。

　　他的眸光微微地跳，眼白的红血丝更加显眼。
　　有那么一瞬，她也想解释，说些什么，可脑中的词语库登时空落落的。
　　客厅又响起了一首粤语歌的前奏，很熟悉，但一时也想不出是哪首歌曲。
　　“是我低估了章品端。”章一牧原地坐了下来，他又轻扯江追的裤脚，示意她也一道坐。
　　等她盘腿坐稳，他说：“也低估了你。”

　　“其实……”
　　他突然伸出手，打断了她未道完的话，他将她落下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
　　江追有自知之明，现在她有多邋遢，朝一边躲开，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挡住她避来的脑袋。
　　他轻点她的额角，“你爱乱想。”
　　“有很多沟通的途径，解决的办法，可你偏爱舍近求远。”章一牧笑了笑，“这样很不好。”

　　江追十指交错，他一根根地掰开，没费什么力，只是单纯地拨弄手指。
　　“我何尝不是这样。”他又笑了，苦味冲人的，“实在没有资格说你。”
　　电视传出一方队友的怨吼，是另一方捷足先登，猜出了歌名。
　　千千阙歌。
　　江追的视线掠过他的肩，停在字幕的歌词上。

　　“也罢了，我不是来跟你计较这些。”章一牧解开衬衣的颈扣，拍了拍她的肩，“去清洗一下，我带你出门，见见阳光。”
　　他朝正对的窗外看了一眼，摇头，“都快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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