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与华裳

作者:安紫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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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六幕海棠春


      三天前,唐国正显十七年正月初七,人庆节。

      这一日的太极宫承香殿,照例在辰时准时醒来。

      辰时,还躺在玉枕、盖着锦被的宜凤公主被侍女小棠叫起来。她轻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宜凤有一双漂亮的瑞凤眼,衬在鹅蛋脸上尤其好看。小棠又叫了一声“三娘”,宜凤点了点头,示意她已听到,随即听话地坐起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了床,捧着衣裙的侍女早就在一旁等候多时。

      侍女们为她穿上几层夹袄,再穿上霜色对襟上襦、浅粉红色齐胸裙。在这之后,她被扶到了月宫镜前,开始上妆。

      镜前的少女端庄高贵,淑静知礼。她身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风度与贵气是自小养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精心培养、苦心练习,宛如一件出自名家之手的艺术珍宝。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连声赞叹。

      宜凤公主是当今陛下三女,为赵皇后所生。通和十三年的叛乱中,赵皇后为保护陛下身受重伤,不治身亡,留下一子一女。那时皇长子李琸已十岁,皇三女宜凤却只有一岁大。陛下对于亡妻的爱大多数转移到了幼女的身上。宜凤十岁前都是由李珏亲自带着,这份殊荣连皇子都是没有的。

      赵一嫤去世后,李珏唯一能为她做的便是再不立后。可这并不妨碍后宫被莺莺燕燕的后妃宫嫔充塞。作为心怀天下、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的帝王,李珏分给她的爱实在少得可怜。

      宜凤公主继承了赵皇后的美貌与智慧,又自幼在李珏身边长大,谋略才情均超过了一般的宗室女子。三年前,宜凤及笄,便有很多江宁贵妇在议论她的婚事。宜凤是陛下爱女,夫婿自然要精挑细选。

      精挑来,细选去,广陵长公主与赵仆射的独子赵箴珆脱颖而出。他的出身自是没得说,长公主身份尊贵,赵仆射又是朝中重臣;他的相貌和品性也都随了他的父母;至于才学,赵箴珆已超越他的父亲,成了林太傅最得意的弟子。

      可就是这样一桩天配良缘,直到现在还没个着落。赐婚的旨意迟迟不下,每次被重提总会被长公主以各种理由压下。几年过去,长公主从没有明确表态过。一直到去年赵箴珆年满二十,她总算是表了态。

      赵箴珆被两人放逐外出游历,待他回来,两人就会明确地定下婚期。宜凤对赵箴珆并没有那种热烈似火的爱恋,她对他的感情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欣赏与倾慕。

      宜凤对赵箴珆虽没有明确的爱恋,但她深知这桩婚事给各方带来的益处。对于她而言,赵箴珆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对于她的同母哥哥、越王李琸来说,这桩婚事也是拉拢长公主府的一个手段。于是,她从未出言反对。

      陛下的诸位皇子已成人,夺嫡之战也拉开序幕。赵皇后去世多年,李琸只能通过拉拢长公主府来弥补一二。若真论起地位,这位出入后宫频繁的广陵长公主可是任何一位后妃都比不上的。毕竟,李珏未再立后,太后也离世多年。

      而长公主对于自幼失母的宜凤公主,一直都多有照拂。

      “三娘,”小丹走进来在她耳旁轻声说,“长公主殿下如今已经入宫,再有一刻钟就到承香殿了。”

      “我知道了,”宜凤公主说,“快去备好茶具和紫笋茶。再拿来些七样羹和茶点。”

      小棠和小梨领命下去准备。宜凤照了照镜子,低声问小丹:“我这样打扮行吗?”

      她梳着垂鬟分肖髻,带着缀有金色流苏的华胜和牡丹海棠花玉簪。发髻上轻轻晃动的流苏显得她愈发娇俏。今年五月,宜凤就要满十八岁了,正是女子一生最美的时候。

      “三娘看上去比天上的仙女还要美,”小丹笑着赞道,“婢子想,长公主当年也是不及三娘的呢!”她衬着宜凤的心思说道。

      “你又乱说,”宜凤嗔怪道,“姑姑天生丽质,我是万万不及的。”

      话虽如此说,宜凤还是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她缓缓起身,坐到了案几旁,指尖轻轻拂过茶具,嘴角噙住的笑容慢慢消退。

      上个月赵箴珆终于回京,宜凤自是高兴的,可他还带回了一名女子。赵箴珆与那名叫慕容的女子举止亲密,出入成双。长公主和赵一诺既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这对于那两人来说,已算是个好消息;对于宜凤和李琸来说,算得上是个坏消息。

      今日长公主前来,关系到这件事日后的发展与结局。

      一刻钟后,系着枯黄色镶紫貂边鸾鹊纹库锦面披风的长公主款步走来,身后跟着穿着浅丁香色服饰的侍女芸娘。长公主一如既往的神色冷淡,不过宜凤并未介意。在她记忆中,这位姑姑的性子一直都很冷淡。

      但宜凤知道,姑姑是关心自己的。而且在自己小时候,姑姑对她是很好的。小时候她很调皮,经常到处惹祸,有一次还穿着宫女的衣服溜去了掖庭宫。她被女官误抓去时,还是姑姑过来找到了她。

      她记得那天姑姑穿着月白色的裙子。她见到姑姑后扑到了她的怀中,呜呜地哭起来。姑姑那时抱住她,一遍遍地和她说着“没事了”,一次次地抚拍着她的后背。

      姑姑那时还常常带着箴珆入宫。赵箴珆比她大三岁,两人算是表兄妹,也算是青梅竹马。赵箴珆小的时候曾不太高兴地和她说,要是母亲也像对待宜凤一样待他就好了。

      这句话被宜凤听去,只觉得赵箴珆太不知满足。宜凤自幼失母,只能从旁人的叙述和画像中来想象母亲的容貌举止。父亲说,母亲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姑父说,母亲是个令人尊敬的好皇后;宫人们说,母亲是个从不苛责下人的好主子。

      宜凤曾问过姑姑,母亲是什么样子。姑姑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正面回答她。她后来拿给她一幅丹青,告诉她这就是她的母亲。

      画中的女子穿一身绯红色宫装,有着和她相似的容貌,戴了一支兰花玉簪,温婉淑静。她们的眼睛尤其相像,都是微微上翘的瑞凤眼。她们笑起来时右脸颊都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待她再想问姑姑些问题时,姑姑已经坐到案几旁去煎茶了。

      姑姑煎茶时不喜欢旁人打扰。她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收了那幅画静静地坐了过去。

      待姑姑煎好茶,她问道:“姑姑眼中的母亲是什么样子呢?”

      长公主轻轻放下茶碗,望着殿外的那棵桃树,目光深幽。

      “你的母亲是大唐的皇后,”她缓缓说道,“她凡事皆以大局为重,胸襟气度绝非常人所及……她是位好皇后。”

      当年的怨愤与哀伤经过岁月洗涤,只剩下了向世人呈现的如水平淡。宜凤只能察觉出些许怪异,却不知掩藏其中的关窍与曲折。

      “姑姑喜欢母亲吗?”年幼的她问道。

      “她既是你姑父的长姐,又是姑姑的嫂子,姑姑怎会不喜欢她呢?”长公主温和地说,将盛有紫笋茶的描花瓷碗递给她。

      宜凤听了这句话总算安心下来。她接过那碗茶,轻抿了一口。香中带涩的茶味,宜凤不太喜欢,长公主却很喜欢。宜凤从未见过她煎过别的茶。

      于是每次长公主来时,宜凤总是拿出煎茶的茶具和紫笋茶来向她示好。长公主爱煎紫笋茶,是江宁仕女圈中人人尽知的事情。

      今日长公主前来时,小梨已拿出了那套鎏金牡丹海棠纹茶具。这套茶具也只有在长公主来时才会被拿出来。

      “姑姑。”宜凤朝长公主行万福礼,身后的侍女行手拜礼。

      “宜凤,”长公主未还礼,径自坐下,“许久未见你,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实在教姑姑欣喜。”

      “宜凤也是欢喜的,”宜凤低头做娇羞状,“若宜凤今后与姑姑日日相见,只怕宜凤都要欢喜得不行了呢。”

      长公主脸上带上几丝淡淡的笑意。这笑意让宜凤捉摸不透,她只得继续低着头,格外留意长公主的举动。

      “还是宜凤最为有心,”长公主的眸子扫过案几上的鎏金牡丹海棠纹茶具,笑意仍旧淡淡的,“姑姑已经年老,今日便由宜凤来煎茶吧。”

      宜凤心中有些不安,但还是带着得体的微笑夹出茶饼,开始焙茶。她十分聪慧,听闻长公主喜爱煎茶便在这上面下了很大的功夫。当长公主接过她煎好的紫笋茶后,只轻嗅了一下便入了口。

      “宜凤,宜凤,”长公主品着茶和她的名字,慢慢绽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不愧是宜凤。”

      纵使心中疑虑,宜凤公主脸上还挂着得体的微笑。宜凤是她的封号,自她出生便有。那时她的母亲赵皇后也还在。

      “姑姑可还满意?”宜凤一语双关。

      长公主的目光落在她的脸庞上。那一瞬间,宜凤感受到了威仪和无形的压力,她甚至觉得自己那句话是在自作聪明。

      “箴珆已经回京,”长公主的目光移向别处,端起描花茶碗轻抿了一口,“初十是个好日子。带上你的琴,一早就约了箴珆去玄武湖的落日亭罢。近日京中多有传言,那些旁枝左叶,也该好好地清理修剪一番了。”

      宜凤会意,欠身回应。长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目光停留在她头上别着的牡丹彩胜。初七人日,有在发髻上别彩胜的传统。宜凤心灵手巧,这彩胜是她亲手剪的。

      在宜凤要出声时,长公主挪开了目光。有一丝怀念与悲伤从她的眸中流露出来。

      “我乏了,这便回去了。”长公主道。身边的侍女拿来枯黄色镶紫貂边鸾鹊纹库锦面披风为她系上。

      “恭送姑姑。”

      “恭送长公主殿下。”

      在一声声恭送中,身份尊贵的长公主拖着长长的裙尾离开了承香殿。华美镶宝的头饰,织锦绣金的裙裾,人人跪送的仪仗。这是万人之上的尊荣,也是隐于无形的金笼,将那有着自由灵魂的女子禁锢。一生一世,自踏入便再无释放之可能。

      三日后的辰时,太极宫承香殿又迎来了它的苏醒。侍女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宜凤公主睁开眼睛,从玉枕锦被中起身穿衣梳洗。

      两日前,宜凤已遣了小丹去长公主府赵箴珆处,告知他十日巳时在玄武湖落日亭相见。因着今日要外出,宜凤的打扮也是一再斟酌后定下的。

      衣裳是浅海棠红色缠枝牡丹纹库锦深衣、绣着海棠花的鸭黄色广袖衫。梳着双刀髻,留两绺头发自发髻垂下;戴着鎏金海棠纹华胜、金累丝镶红宝凤尾步摇、浅海棠红色绢花。一双瑞凤眼,一点额间红,端庄典雅,美丽不可方物。

      玄武湖的落日亭在皇家林苑中,若无令牌不得通行。宜凤拿了承香殿的令牌,赵箴珆拿着长公主府的令牌。宜凤提早到了一会,在落日亭旁席地而坐,弹起了琴。

      宜凤的这把琴名叫玉玲珑,琴声如苍松温劲,如清泉脆流。宜凤的琴艺是一楚姓琴师所授。那楚琴师是长公主府上的琴姬,虽面目丑陋,但若以琴音识人也算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长公主爱惜她的才艺,宜凤几番讨要均未有成效,也只得作罢。

      楚琴师最常弹一曲《广陵散》,但从未教给宜凤。她指点宜凤最多的是《阳春白雪》。楚琴师几年前去世,宜凤得她真传的也只有那几首曲子。

      现下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轻快流畅的《阳春白雪》在此时弹起再合适不过了。

      宜凤弹至第三段《一轮明月》时,赵箴珆到了落日亭。他牵着雪痕,一身玉色对草纹直裾袍,剑眉星眸,玉冠束发,丰神俊朗,稳重中有疏朗,沉静中有清傲。也只有这样的赵箴珆才能入得了心性高傲的宜凤公主的眼睛。

      宜凤并未停下,她继续弹着这首曲子,赵箴珆也只立在一旁静静聆听。琴声激昂,弹琴的少女如一株迎风峭立自有风华的海棠,如一颗发出夺目光彩的明珠,如一只要展翅翱翔于九天的幼凤。

      只可惜,非他所爱。

      一曲终了,箴珆行时揖道:“宜凤。”

      宜凤起身回礼,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珆哥哥。”

      她的每个举动、每个微笑都是精心测量悉心雕刻的。对于自己这个表妹,赵箴珆一直给她贴上端庄温良的标签。他对她并没有多少防备,而他自认为也无需防备。

      “珆哥哥,宜凤许久没有听你弹琴了,”宜凤眼带期待地看着他,“珆哥哥弹一曲可好?”

      对着这样的期待眼神,赵箴珆没有办法拒绝。“宜凤想听什么?”

      宜凤移开目光,走到梅树下,轻轻嗅着梅花的清香。

      “自然是《凤求凰》,”她欢快地说,赵箴珆脸色微变,“珆哥哥难道不喜欢宜凤吗?”她转过脸反问。

      “宜凤……”赵箴珆的目光闪烁不定,“我——”

      “珆哥哥,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我们的婚事早已不仅是你我二人的事情了。”

      “我明白,宜凤,”赵箴珆沉重地说,“可是我们的生活中除了利益相关就没有别的东西存在了吗?宜凤,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你真心喜爱的人,那是不一样的。那个人就如同你生命中的阳光和雨露,如同——。”

      “你错了,珆哥哥。宜凤今生都不会遇到这样的人,”宜凤打断他的话,脸上依然挂着淑雅的笑,“我们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爱情的。我们既享受着俯瞰万民的至上权利和世人传诵的万丈荣光,便要一生都在权利场上拼杀撕打。”

      “难道我们就没有爱与被爱的权利吗?”赵箴珆反问,“难道我们终其一生都要绝情弃爱?”

      “这是我们的骄傲,我们的命运,”宜凤微笑道,“珆哥哥,不过是一曲《凤求凰》,又能代表什么呢?宜凤只是许久没有听你弹琴,甚为想念罢了。”

      她眸光轻转,折下一枝梅花掩入袖中,转身朝赵箴珆走去。

      “宜凤自有宜凤的骄傲。宜凤永远都不会允许自己的骄傲被人践踏,”宜凤的声音低却透着倔强,“你若最终还执意于她,宜凤……自不会过多纠缠。”

      赵箴珆陡然放松了许多。他坐下,执了琴,一曲《凤求凰》自琴弦流泻而出。

      穿着浅海棠红色的少女为歌为舞,如花如蝶。她的眸中有一如既往的高傲自信,有对情敌的不屑一顾。而这一切,都被掩盖在那层端庄典雅的面具之下。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歌声似瑶华清露的香气,旋转萦绕进了听者的心灵;舞姿如落英缤纷的桃色,柔婉起落入了看者的心神。

      一曲终了,宜凤早已发现立在不远处的少女。她只是噙了温婉的笑容,将一枝折下的梅花递给赵箴珆:“珆哥哥,替宜凤把这花簪上吧。”

      赵箴珆接过那枝花,略带无奈地别到她的双刀髻上。他的手在簪好花后立刻僵住不动了。宜凤知道,他定是发现了那名少女。

      唔,时间刚刚好。

      宜凤看着赵箴珆跑过去匆忙地解释,看到那名少女张牙舞爪地挥鞭,看到赵箴珆的苍白的解释与少女的怒火,看到那名少女最终骑马扬长而去。

      这便是爱情吗?宜凤心中微微一动,一抹不易察觉的羡慕爬上心头。

      她看见赵箴珆倒在地上,捂住血流不止的肩膀,惊醒过来,慌忙地跑过去。

      “珆哥哥!”宜凤要伸手将他扶他一把,可赵箴珆别开身子自己站起来,一双冷静透彻的眸子紧紧盯着宜凤美丽的脸庞。

      宜凤被他盯得心里发虚。她勉强维持着笑容道:“珆哥哥,你这样盯着宜凤做什么?”

      “宜凤,你和我说实话,”赵箴珆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今天到底是谁让你来的落日亭?”

      “珆哥哥,你在说什么呀?”宜凤一副无辜的样子。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让你约我来的?”赵箴珆逼问道,宜凤觉得此时的箴珆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稍微一碰就会断掉。

      这样的赵箴珆,是她从未见过的。

      “没有别人,是我呀……”宜凤害怕地嗫嚅道,“珆哥哥?”她小心地试探道。

      赵箴珆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心绪,再次看向宜凤,目光好似利刃。

      “是母亲……是长公主。是她让你这样做的,对吗?”

      “珆哥哥,姑姑是为了你——”她急急抓住赵箴珆的玉色对草纹衣袖,“珆哥哥!”

      赵箴珆已经甩开她的手,一吹口哨唤来了雪痕。转眼间,那个逼问她的、陌生的赵箴珆消失不见。他又变得沉静稳重。宜凤看见他安静地上马挥鞭绝尘而去。

      宜凤的脸上还带着温婉的笑容。嘴角上扬的角度是她对着铜镜无数次练习的成果。她抱起玉玲珑,重又坐好,抬手弹琴。

      “桡兰桨,乘月泛沧浪,江空人静夜茫茫,秋兴长。

      “浙沥金飙荐凉,觑沙鸥白鹭,两两相忘,诵诗人窈窕之章。

      “少焉长往,扁舟任荡漾,听渔歌初唱也绕虹梁,看惊鸿嘹呖也过水乡。

      “喜澄波加熨,白露瀼瀼。趁西风,解脱了天罗那地网任翱翔。①”

      楚琴师曾说,宜凤的《鸥鹭忘机》弹得没有味道。鸥鹭忘机,本应是独立飘洒在天地之间,自甘恬淡,与世无争;本应是我自朝天歌,一蓑烟雨任平生。

      琴声中没有透出忘机。弹琴的人依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兰桨,静夜,乘月,渔歌……宜凤终其一生都无法走出自己的一方天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是金碧辉煌万人朝拜的皇宫中最完美的那颗最耀眼的明珠,是江宁仕女中的典范。

      可是在刚刚,她始终坚持的信念被微微撼动。皇宫的明珠,仕女的典范,竟然会羡慕赵箴珆和慕容之间炽如焰火的热恋。在那一瞬间,有一个不能被她所容的渴望破茧而出。

      她从没有以那样的方式爱过一个人,也从没有一个人以那样难以割舍的眼神凝视着她。

      “宜凤今生都不会遇到这样的人,我们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爱情的。”不久之前,她自己说过的话还未飘远。她是不配拥有爱情的……

      宜凤轻扯唇角,收了如春水般荡漾的目光。她永远都是那个高贵的、骄傲的、明艳动人的宜凤公主。

      宜凤宜凤。宜凤者,自有玉棠荣华,自与风月恬淡无缘。

      作者注
      ①选自《陶氏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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