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梦中的海

　　013梦见了海。
　　清晨时分，天空灰白微亮，细腻的白沫留在沙上，沙上有海鸟的足迹。海鸟不知去向，唯有足迹留存。
　　海色碧绿，然寂静无声。凝固了的空气微微游移，潜于水下的光线也随之颤动。海的颜色微妙地变幻。若凝眸看去，则其色彩如风般澄澈透明。
　　那是风吗？她问，然而实际上并未出声，声音未及出口便为大气吞没。身侧的人仿佛听见了她无声的言语，将目光移向她。那是看不见的，无纤毫重量的目光。
　　她在何处感受过，那样的目光。

　　013睁开眼睛。
　　墙壁中的光源随着她的动作自动开启，荧荧的白光照亮了她身周的黑暗。微弱的光线里，她看见房间彼侧的001，黑发的少年倚着墙壁静静地呼吸着，他的额发垂落在眼前，均匀而有频率地轻轻晃动。
　　离开时希尔关闭了调温器，墙壁冰冷，并不适合人类的睡眠。不过013不介意，她可以感受到温度的变化，却不具备“生病”的能力。
　　希尔告诉她他曾考虑过添加这一功能，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说这话时，面部表情类似于“遗憾”，013尚且无法理解这一情感。她学习到疾病是生理或心理上发生的不正常状态的统称，多半具有是人感到不同程度不适的表现特征。
　　013知晓何为不适，她望着蜷缩在坚硬地面上的001的姿态，起身走向他。足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荧光在她身后黯淡，又在她身前点亮。
　　001没有醒。
　　我最初的作品。希尔向她介绍。相当简陋，仿真度也低，语言系统基本不灵了——不过到底是处女作，我相当珍惜。我不在的时候就和他玩吧，013。
　　还会有014吗？013问。
　　希尔笑了。不会有的，013，你是完成品。你能够做梦。
　　001安静地站在希尔身边，他有一双黑色的眼睛，目光的方向是她，思想却处于她看不见的遥远场所。无纤毫重量的目光。
　　013偶尔会想，001都在想些什么呢？

　　她在001身前蹲下，静静地打量着他。根据她学习到的人类审美，001的外形相当好看。不好看才是奇怪的，希尔把人类审美输入她的大脑，希尔创造了001。如果她能看见自己，想必也会认为自己的外形很好看吧。
　　希尔告诉她人类女性在遇到出色的异性时会心跳加速。013把手放在胸前，只感受到机械运转时的细微扰动。
　　这几天她一直醒得比较早，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梦见同一片海。也许她的睡眠系统出了些问题，应当让希尔检查一下——但不知为何，她没有告诉希尔。
　　见到海，即使是联想的产物，对她而言也是相当珍贵的。013知道海洋有腥咸的味道，起风时海面会有波浪，由于月亮的引力存在潮汐，还有浪涛声。
　　然而海的气味，风，月亮，潮汐，浪涛声，对于她都是完全陌生的。可能正是因此她梦中的海才如此静谧，仿若沉没在安恬的睡梦中。
　　向希尔提出请求则想必可见到更加真实的海洋，人类对脑科学的研究已达到惊人深度，况且她的大脑本就是纯粹技术的产物。希尔一向为自己的专业知识而自豪，为她“模拟”出一片海大约轻而易举：有声音、有气味、有温度的海洋。
　　可终归是虚假的。
　　013不知道自己缘何对这技术如此排斥，大概是因她就是类似的产物吧。传感器无微不至地收集四周的信息，处理器将其转为数据输入神经元芯片，而芯片接收各式数据扰动，输出“知觉”“香气”或“色彩”。说到底，真实的世界是否真是她眼中这般模样，她根本无从知晓。
　　希尔在她的记忆中出现频度极高，然而眼下他并不在这房间里，于是即使把希尔存在（过）这一记忆加以否定也完全符合逻辑。可希尔“在”时——可以被触摸、被感知时——就真的是“在”吗？
　　复杂的思考让大脑有过热的趋势，013立即停止了这一进程。脑的构造是最为精密的，一旦损坏就可能无法挽回。而若失去“梦”的能力，014也许就会顺势诞生。
　　001与013。中间的11个如今身在何方？这问题太危险，她不能想。013把它往记忆体的深处塞了塞，希望希尔今天检查时会漏过它。
　　“说不定只有你会活到最后。”她凝视着沉睡的001对他说。可能“活”这个字用得并不恰当。
　　淡淡的荧光下，001看上去苍白而空洞。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是在做什么不愉快的梦吗？希尔说过她是唯一一个具备联想能力的，自我意识也更强，因此“梦”的程式才能随机抽取她意识的片段进行排列组合。
　　001大约只能梦见单调的，日复一日的记忆吧。醒来，等待希尔，希尔到来，希尔离去，入睡。她的记忆中只存在001和希尔，001应当记得更多。002、003、004……012。他甚至可能见过房间外面的世界，正梦见海洋。
　　013轻轻把额头贴上001的，她闭上眼睛，想象001的梦境：有声音、有气味、有温度的，风、月亮、海鸟。翻滚着波涛的碧绿海洋。
　　身侧人的目光移到她身上，澄澈透明，无纤毫重量的目光。

　　“013，醒醒。早晨来临了。”希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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