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归处

　　于昭远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红色的围墙，好高，他想要跳上墙头，却怎么也上不去。

　　“阿远！”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十多岁大的男孩正笑眼眯眯地看着他。
　　他有些疑惑，低头看了看自己——
　　原来此时自己也是个半大的孩子。
　　“阿远，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我母亲新做了核桃酥，我拿了几块来给你，快尝尝！”那男孩依旧笑着，小心翼翼捧起一块帕子，里面包着几块尚留余温的糕点。
　　于昭远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替他做出了反应。
　　他伸手拿起一块核桃酥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对那少年说：“谢谢三哥！”
　　那人摸了摸他的头，带着他往这红墙的反方向走去。

　　三哥？
　　他努力想了想，才想起来面前这个熟悉的少年是谁。
　　“于昭华。”他低声念到。
　　走在前面的于昭华没有听清，转过头来道：“嗯？你说什么？”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情。

　　于昭远鼻尖一酸，却忽然意识到这是在梦里。
　　于是拼命忍住了一段将要喷薄而出的情绪。
　　“没什么。”他抬头笑笑。“三哥，好久不见。”

　　“发什么神经？”于昭华还是笑着，他好像总爱笑，对着于昭远这笑还多出一份宠溺。“昨天不是一起踢过蹴鞠？怎么就好久不见了？”

　　于昭远还想说什么，梦却醒了。

　　冷冰冰的屋子，黑漆漆的房梁。
　　手边的炭火早已熄了，看天色，大约还得一个时辰才能亮起来。

　　他有些怅然，梦中的人似乎还在眼前，似乎还在笑。

　　那一片暗红的城墙仿佛在他心里放了一把火，跟着，那时常浊着的眼神也清亮起来。

　　他有些费力地掀起棉被，起身，推门，走到院中。

　　已是春末，他却冷得不行。

　　站了良久，一道高瘦的人影从丹房的方向走了过来，到他跟前时，还扯圆了嘴打了个哈欠。

　　于昭远没出声，抱臂站着，往身后的门柱上一靠。

　　那高瘦的人哈欠打了一半，忽然注意到这边鬼魅一般的站着个人，吓得差点当场跪下。
　　剩下的半个哈欠化作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道……道长？”
　　待看清站着的人后，那瘦子是真的想要跪下了。
　　“道长，您不是身体不适，歇下了么？”

　　于昭远没吭声，又那么径自站了一会儿。
　　天色暗沉，瘦子没注意道长眼里是与平日大不同的色泽，仿佛从一个行尸走肉变回了活生生的人。

　　再开口时，眼底已是恢复成了一片混沌。
　　“老九呢？”

　　“回道长，这个时辰，老九应该还没起，睡着呢。”

　　于昭远转了身，朝那低眉顺眼的瘦子摆了摆手。
　　然后又回到了漆黑冰冷的屋里，盘腿坐回床上，开始运功调整自己的内息。

　　是了，于昭远，便是荒山上道观里的那位道长。
　　人形消瘦，眉眼舒朗。
　　细看，他那一双瘦骨嶙峋如同枯枝一般的手上，竟还隐隐泛着绿。
　　寻常人瞧了他这么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只怕会以为他是中毒过深，命不久矣。

　　实则不然。
　　于道长此时之所以这副模样，可不是因为中毒，而是因为练功。

　　若说世间有什么功夫能把人练成这幅模样，倒真没有。
　　但若把两种功夫混着练，便有了。

　　于昭远那一双布着青皮似的手，有个很邪门的名字，叫做魑魅手。
　　光看这手听这名字，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功夫，只怕是什么邪门歪道的东西。

　　邪门歪道又有什么重要呢？
　　只要能让人够强就好。

　　他这魑魅手，就是在这座破观中练成的。
　　那青绿色一直蔓延到指尖，似乎已经带了光。据说被他这指头往咽喉处轻轻一划，便能立即当场毙命。

　　真是一双行走的剧毒暗器。

　　他的武功比划起来，怕是江湖上没有几个人看得出门道。
　　因为能概括的就只有一个字——邪。

　　这么说他应该是个高手不是？如果不是待在这破观里，出了门便是一代江湖名人。

　　可怎么又落得这副惨兮兮的模样？

　　刚练成魑魅手的于昭远，配合着那一脸摆放讲究精致的五官，和颀长的身形，可真真是意气风发的。

　　只是后来，他得了本心法，据说是练了能叫人内力大增，从此再无敌手。

　　练功之人，岂有不想变强的道理？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练了，却发现，那心法与他的魑魅手是两个极端，虽然都很烈，但走的是两种路数。

　　两相冲突，意气风发的于道长便吃了经脉受损的苦头。
　　从此畏寒喜暖，连一丁点寒性的食物都碰不得，更不要说几乎一年四季靠在身边的火盆暖炉。

　　几年了，愈发不见好。
　　人也愈发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于昭远闭眼打坐调息，再睁眼时已日头高照。
　　他正好睁眼，正好有人推门进来。

　　“昭远，我刚去看过那女人，筋脉有些受损，但不严重。”

　　“老九，”于昭远偏头看他，竟是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我也不求能把这刀法练成了，你想想法子，至少要让我恢复以前的功力。”

　　那老九走到床前蹲下，拉过他的手腕搭了搭脉，而后起身拉过棉被，将仍旧盘腿坐着的于昭远裹了个严实。

　　“我陪你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心思。若练不成这刀法，你一辈子都遗憾。”

　　老九说完，便拿起脚边已经凉透了的炭盆走了，过了一会儿，却是那瘦子又端着重新烧旺了的盆进来，放下后又急匆匆跑出去端了个破碗回来。

　　于昭远斜睨了一眼那碗：“倒掉，我不喝。”

　　瘦子左右为难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老九刚刚熬的……您看您这身子最近……”

　　于昭远微微一笑，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泛绿的手，举起来晃了晃。

　　那瘦子一哆嗦，立刻捧着碗从他面前滚了。

　　“没劲。”
　　他脸上还残留一点笑，吐出的字却似乎裹着冰碴儿。
　　连火盆里的火苗都很知趣地闪了闪，表现出差点就被他吓灭了的恐惧。

　　整个道观都知道，道长就是个疯子。

　　因为于昭远会杀人——每个会武功的人都会，即便从没练过功，举起一把宰牛刀也能杀人。
　　那为什么世人都会杀人，偏叫于昭远疯子呢？
　　因为于昭远但凡杀人，一定是笑着的。

　　微笑也好，大小也好，有时候眼泪都笑出来了。
　　只是笑归笑，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个惨死于他手中的人，看着对方如何挣扎，如何咽气。

　　所以说，不怕于昭远伸手，就怕于昭远边笑边伸手。
　　倘若哪天他用指头滑过谁的脖子时没笑，那么大家一定会冲上去看看这人是不是还活着。

　　打发走了老九，吓跑了手下，令人闻风丧胆的于道长裹着棉被，竟认真地无聊起来。
　　今日他不想去见那女人，不想让她给他护法，不想再受那刮骨锥心的痛去强行融合两种无法共存的内功。
　　他往后一倒，仰面摊在床上。
　　有些烦躁。

　　是因为那个梦吗？
　　因为梦里的人？
　　三哥……

　　前一日下午，白清婉带着秦知欢和谷溪上了仙云寺，大概推断了自己和母亲被劫持时走的方位。
　　基本上和荒山的方位一致。

　　这日天刚亮，观内的于道长还在打坐、观外的岗哨里人心困乏时，有几个身影悄悄潜伏在了某处岗哨的周围。

　　这一处岗哨编号为4，位置有些隐蔽，卡在了一个小山沟里，与其他的岗哨互相看不见彼此。
　　也因此，这处的几个兵心里多少都有点庆幸的倦怠。
　　反正就算打起来、或是有人要上山下山，也不可能经过他们这处。
　　这里只是为了形成包围圈而凑数字的。

　　过了一会儿，到了换岗的时间。
　　领头的兵一招手，几个人有些懒散的起身，排成一队往山下走去。

　　林畔躲在一块岩石后面，打了个手势。

　　五个人影鬼魅一般飘了出去，正正好迎上了上山换岗的无人。
　　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林畔带来的五个人迅速敏捷，将那五个兵身上的行头套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将打晕了的五个人往岗哨下的悬崖一丢。

　　林畔这才从岩石后面出来，朝着动作麻利的五个兄弟拱了拱手：“有劳各位。”

　　然后抄小路下了山。

　　山下还有十人，严阵以待。
　　他一挥手，带着众人往秦知欢他们所在的驿站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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