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一顾

　　年初一这天，沈祈起得有些晚。

　　老太太一家都不是本地的，去了老家过年，右边那副本身就是工地上的临时工，早早就离开了，这条破败的巷子里无论早晚都变得异常安静。

　　意识到晚起的沈祈在床上翻了个身，她注意到，连老鼠都好像去别的地方过年了。

　　沈祈原本是不喜欢过年的。

　　妈妈总是会在大年三十的时候出去，喝得烂醉，接下来年初一二三都总有各种人约着她一起出去玩，她如果有钱就会甩下些许。

　　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妈妈有时候离开只是几天，有时候可能是很久。

　　所以角头街那边的人总会在过年的时候，看见沈祈拖着饿得煞白的小脸，一家又一家发廊去寻问，问她们，我妈妈在这里吗？

　　于是很多人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沈祈妈妈是在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上班的。

　　过年一点都不好，总能听见漫天不属于自己的烟花，闻见远处不知道哪里飘来的肉香。

　　不过今天是个特殊的开始，沈祈想到她那两斤排骨，立马来了精神，翻身而起将衣服披上匆匆跑下楼，在门口大叫了声姥爷：“新年好，祝您在新的一年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姥爷这会已经在床上坐着了，乐呵呵地笑了笑：“好好，长命百岁，看着小祈长成大人，赚大钱，还有结婚生孩子。”

　　“不要，生孩子有什么好的。”沈祈嘟囔了一声。她觉得自己的出生原本就是个错误，她一直都想不通，她妈妈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承受她不想要的这所有。

　　她将墙角的折叠轮椅展开，推放到姥爷床边。

　　天气变冷后，姥爷腿脚就不好使了，只能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半步都走不了。

　　沈祈问了好多家店，才找到一副二手的轮椅，讨价还价，花了两百多买下。轮椅哪都好，就是推的时候会发出咯吱的声音。

　　吃过早餐，沈祈将两斤排骨放在水里洗干净，放进了电饭煲里炖着，然后推着姥爷出了门。

　　她也就年初三天可以不用去洗碗，过了这几天她就又要开始整天不着家的生活了，想着这几天要带姥爷到底转转。

　　咯吱咯吱……

　　“姥爷，你看，天气是不是好些了，不那么冷。”沈祈就着轮椅的声音，不停地和姥爷说话。

　　姥爷只是笑笑的，偶尔会抬手指指路边人家遗落的玩具，然后轻声呢喃着。他今年已经八十多数，妻子早丧，只能一个人拼命做工来养活几个孩子。

　　孩子养大了他就像所有父母那样，帮着他们成家立业，直到再也做不动的时候，就成为了一个人们眼中没用的老头子。

　　现在他是真正的老了，老得走不动路，听进耳朵里的话，要好久好久才能反应过来。

　　沈祈前些天就开始注意到姥爷的反应突然慢了下来，有时候甚至会把她当成妈妈。把她当成妈妈的时候，姥爷就会说：“妮儿啊，你听话，别学坏，回来，别的男人不要你，嫌弃你，没关系，不怕，爸养得起你，你想在爸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别去那种坏地方被人家欺负。”

　　沈祈很不喜欢被人认作妈妈。

　　可每次碰见姥爷犯迷糊的时候，她就会点着头说：“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姥爷偶尔也会有清醒的时候，比如早上起床就会和沈祈说上几句话，有时候又会说：“你别怪你妈妈，她也是没有办法了。”

　　怎么会没有办法。

　　沈祈不能理解，反正她就紧抿着唇，从来没有说要原谅妈妈的事情。可姥爷还是会提，他说想要见见妈妈。

　　清醒的时候，姥爷总会说：“小祈，你把我送舅舅那里吧。”

　　“不然，我要是死在这里，你可怎么办？”

　　“胡说，胡说。”沈祈才不听，她才不要姥爷死。她也难以相信姥爷怎么会死，所以她每天早上都会更加卖力地帮着姥爷按摩冰凉的四肢，在冬天帮姥爷盖厚厚的被子，还专门买了热水袋给姥爷暖被窝。

　　姥爷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沈祈一路上都在和姥爷说话，给他讲庄里边的事情，她不信姥爷要离开她，可姥爷正在忘记她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她想在姥爷还没有完全忘记她的时候，和他多说说话。

　　“姥爷，你看，那个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傅警官。” 出了庄，远远地看到了傅警官后，沈祈就轻弯下腰，在姥爷耳边说悄悄话似的：“她昨天刚把我背回家，力气很大，一点也没有说累。”

　　“上次在舅舅家，你睡着了，所以没有看到，她让舅舅给了我钱呢。”

　　去庄外，能推轮椅的就这条路，沈祈也是没得办法。

　　想到昨天那件脸红的事，她本来还在东讲西讲的嘴巴这就不由得闭了起来，刻意推着轮椅往路边挪了许多，头也低了下来。

　　换了平时，她基本都是大摇大摆，贴着岗亭边走过的，生怕别个看不到她。此时此刻，她恨不能去哪里找件隐形斗篷。

　　然而轮椅并不是很赞成她的低调态度，依旧夸张地唱着咯吱作响的歌。

　　咯吱，咯吱。

　　傅长仪看到轮椅的时候，有点愣神。

　　“诶，这不是那个小标兵嘛。”陈天胜就是那个给沈祈妈妈戴上手铐的人，在这里站一天，没啥事，好不容易看见个人，嘴就又吧嗒了起来。

　　“沈祈。”隔着三米宽的马路，陈天胜叫住沈祈：“你过来一下。”

　　沈祈并不是很喜欢陈天胜。

　　成天嘻皮笑脸的，而且每次他在的时候，傅警官就不大说话。所以她并不理会，只是稍微将脖子抬了抬，僵硬着紧张的身子往前走。

　　陈天胜很是不服气，笑了开来，脸上露出两个深酒窝：“嘿，长仪，这小姑娘偏心了吧，我可是看见好几次，你一喊她，她就跑过来，我喊她，她一次也不理。”

　　经他这么一说，傅长仪细想想，似乎确实如此。

　　“沈祈。”

　　听到清亮的女声时，沈祈耳际边的寒毛立了立，身子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望向马路对面的岗亭。隔着几米的距离，她仍旧没忘记控制表情，装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干嘛。”

　　她想着，要是傅警官会提起醉酒的事情，她就啥也不说，马上推着姥走。

　　傅长仪这会想的却是别的，她招了招手：“你过来下。”

　　沈祈迟疑了会，又挺着脖子问了句：“有什么事？”

　　“叫你过来就过来，我给你好吃的。”陈天胜插了句嘴，很快就又被傅长仪瞪了眼。

　　明明年纪更大，这会的陈天胜却缩了缩脖子，有些不好意思：“行行，你说，你说，我吱声了。”

　　这会沈祈已经有些要挪步往前的意思，不过她决定只是跑过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好吃的。她的钱大多数都用在了轮椅上，还给姥爷买了些保健品，没有存余。

　　可是有点想吃糖，大家过年都吃糖的。

　　沈祈脚尖往前又挪了挪，心里纠结着要不要为了糖厚着脸皮走过去，就在她决定把脚步收回来的时候，傅长仪已经向着马路这边走了过来。

　　“过来吧。”傅长仪很是娴熟地握过姥爷的轮椅，推着走回岗亭。

　　沈祈这才快步跟上，然后尽量往陈天胜的位置站了站，眼睛悄悄地往四下看了看，想要确定陈天胜说的糖在哪里。

　　岗亭没几样东西，放着个白色的薄子，一把椅子，椅子上边放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东西，袋子旁边是个热水壶。

　　沈祈悄悄地又往里边挪了几步，细看才发现袋子里只是泡面。

　　原来警察也吃泡面。

　　傅长仪将轮椅固定住，抬头看着姥爷涣散的眼神，犹豫了下。才几个月不见，原本笑呵呵的老人家，脸上表情很是滞纳。

　　“姥爷他现在能站起来吗？”傅长仪抬头问沈祈。

　　沈祈立马点点头：“可以的。”

　　“轮椅里边的齿轮走位了，得弄好，不然要是推的时候卡住了会很麻烦的，也会有危险。”傅长仪很认真地蹲下来指着轮椅上的小部件给沈祈讲解着。

　　陈天胜这才反应过来傅长仪的用意：“长仪，你会的也太多了吧，让我这个大男人情何以堪啊。”

　　傅长仪不习惯陈天胜这般嘻皮笑脸的态度，微拧了下眉继续和沈祈说：“把姥爷扶椅子上站会，我很快就能弄好。”

　　听到轮椅有危险，沈祈人有些晕，连连点头，傅长仪说什么是什么，连忙帮着将姥爷扶到了椅子上。

　　修轮椅的过程并不很长，傅长仪就用边上工地上的废料往齿轮里拨了几遍，将一粒跳珠顶回了原位：“可以了。”

　　“嗯，以后要注意安全，好好照顾姥爷。”傅长仪吁了口气，转而将轮椅推到姥爷面前，整个过程动作都极其温柔：“对了，新年快乐，要好好成长哦。”

　　难得的，傅长仪露齿笑了笑。

　　沈祈整个人都木木的，僵着身子将姥爷扶到了椅子上。

　　此时此刻，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怕是再也没有比傅警官更好的人。

　　哦，对了，她有名字，对了，刚刚听到她的名字了。

　　她叫长仪，傅长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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