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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逼宋朝人自己选举一位皇帝
在农历岁末的寒风里，宋钦宗赵桓骑马出宫，遇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张叔夜。
张叔夜为官多年，行事本该稳重，但此时他却顾不得君臣礼节，拉着宋钦宗的马绳不让他走。
“朕为生灵，势不得已。”
钦宗言罢扬鞭向前，使马挣脱了张叔夜的牵制。没走两步，便听得身后老臣号泣之声。钦宗终究禁不住回首一望，对张叔夜说了四个字：
“嵇仲，努力。”
嵇仲是张叔夜的字。古人之间以字相称，是为了“敬其名”。自宋之后，皇帝用字来称呼大臣的情况开始变得少见。宋钦宗呼其字而不称其名，有郑而重之的意味。
金军围城，四方勤王之兵多望风不进，张叔夜独以花甲之年率军入援，情势本已很堪忧了，新任命的宰臣为了请人作法退兵，竟然还自撤守备，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宋钦宗的两句话都没有说错。一是他非出城赴金军之约不可，城门已破，这时候再跟金人硬刚，只能多增死伤。二是事已至此，他如何能责勤王救国之事于必效？只请张叔夜“努力”吧。
岁末的寒风冷意愈浓，大雪积数尺而成灾，煞白的冬日景色为岌岌可危的国势增添了更多悲剧气氛。
钦宗出城后，就被软禁在了南薰门外的斋宫中。殿宇萧索，钦宗与随行官员相顾怅然。他们似乎还抱着被金人放还的一丝希望，而金人却已在盘算如何改朝换代。
直接统治中原地区？恐怕人心不服。
前两天就有太学生来到金营，要求圣驾回銮——太学生不怕死。金军入城买酒，卖酒的竟敢用馊水应付——商人不怕死。开封城人请官府发放兵器，官府不肯，他们便私下铸造——开封人不怕死。连一城之人都如此难以弹压，况乎宋境辽阔，要使人口占劣势的女真族取赵氏而代之，谈何容易？
没事，金人早就有办法了。
这天晚上，金人一封檄文，让留守城中的宋朝官员集体失眠。
文中说了两件事：
一、让太上皇（宋徽宗）及诸王、后妃、帝姬等皇亲出城。
二、集合城中军民耆老，推立异姓皇帝，代赵治宋！
“集耆老军民共议荐举堪为人主者一人，不限名位高卑，所贵道德隆茂，众所推服，长于治民者，从军前备礼册命。”（《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表面上看，金人一不吞并宋之领土，二不实行殖民统治，还允许宋人自己推立皇帝，实在是宽大之至。
所谓“耆老军民”，就是人人都有投票权。所谓“不限名位高卑，所贵道德隆茂”，就是选举人亦不拘身份，可说是先进之至。
同样的事情若发生在某些西方国家的历史上，别说只是另选国君，就是把荒淫无道的宋徽宗推上断头台，国民都未必有丝毫犹豫。但宋人不行。
次日，徽宗出宫，到达南薰门时，来不及讨价还价，就被金人铁骑拥簇而出。
随后，同知枢密院事孙傅让文武百官、僧道耆老在一封请愿书上画押，呈递金营。当中百般卑辞恳告，只为“还我皇帝”。
书中大略如下：
1. 我们的皇上品学兼优，自即位以来没犯大错，只在割地一事上有失信用，但那都是被谋臣所误，他已经知错了。
2. 我们的皇上是天下人心所归，如果让他继续在位，他一定能率领百姓好好供奉你们金朝上国。你们要多少钱，他会从地方上搜刮来交给你们。如果把他废了，就算他有想孝敬你们的心、也使不上力了。
3. 我们国家除了赵氏子孙，实在找不出能胜任皇帝的人才。如果非要立异姓，恐怕四方不服。
4. 只要把皇帝还给我们，我们愿意退守偏地，降号称藩，总之你们让我们怎样我们就怎样。
这封请愿书石沉大海。
孙傅又进状曰：
1. 我们的皇上真的很好，我们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了。
2. 如果不让他复辟，那么能不能允许我们另立一位赵姓皇子？或者从神宗皇帝的子嗣中择取其一？
金人还是没理他。
第三天，金人再次遣人催立异姓皇帝，孙傅等答道：
1. 我们国家的文臣误国，武将败阵，全是庸碌无能之辈（否则也不至于把国家耽误成这样），他们都不配当皇帝。
2. 若要从平民中选举一人，又怕他声望不著，难以使四方臣服。
3. 希望元帅府（即金军统帅完颜宗望、完颜宗杰）能选一位赵氏子孙做皇帝。
4. 如果实在要立异姓，那么我们本国人就不发表意见了，请元帅府提名。
金人回道：
1. 信已阅。
2. 历代开国之君都是起自衰亡之世，你说亡国臣民中没有当皇帝的料，说明你思想不够开化。
2. 知道你念旧，但我们说了不让立赵姓就是不让，再给我鬼打墙就要治你的罪咯。
3. 你让我们提名，我们军中都是“北人”，要是让“北人”为帝，跟我们吞并你们有什么区别？若推举军中“南官”，你也知道我们这儿有什么“南官”（比如你们的前宰相张邦昌鸭，推戴他是阔以的——这一点金人没有明说）。
4. 赶紧给我去选皇帝，把姓名报上来。
5. 实在选不出来，你们就联名签署一份授权书，说明愿听从元帅府的推戴。
第四天，金人在城中张榜，公告了要选举异姓皇帝之事。开封百姓阅罢嚎哭。
孙傅再次以军民百官的名义写请愿书给金人，内容与之前大同小异。又与张叔夜联名别进一状，大概意思是“主辱臣死”，他俩反正是没打算活了。
与此同时，也有平民写了类似的状子，恳请立赵氏为帝。
第五天，孙傅再再再进一状，并率军民百官在南薰门拜泣。此中卑躬屈膝等待金人回复的宋朝臣子，应是忠于旧主的。不过并不是每个宋臣都有这种精神。比如吏部尚书王时雍，就没去。
宋人这种态度令金军统帅既费解又头疼，他们威胁宋人速速奉命办事，否则就纵兵屠城。
到了这个地步，孙傅等人绝望了。百官集议，结果是大家纷纷表示：我要退休。
忠臣不事二主，非要立异姓皇帝的话，我等没有勇气死节，让我们都溜了吧。
这时候不想溜的人分两种，一种是像孙傅这样，准备殉国的。
另一种是像王时雍那样，打算投敌的。
王时雍了解到金人早就有立张邦昌的想法，于是把张邦昌的名字写进了推举状中，正中金人下怀。
这事张叔夜坚决反对，而孙傅此时已自解东京留守的职务，在南薰门准备随主而去，应该并不知情。
很快，张叔夜和孙傅就被押赴金营。金人还在开封城中发通知，告诉开封军民要立张邦昌为帝了，大家赶紧在《申请让张邦昌做皇帝书》上签名！我们金人很民主的，有不赞成张邦昌为帝的，可以推举别人。
“令军民共举张邦昌，连名申上。有异议者，令别具状。”（《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看似开明的政策背后亦有凶相，如对金军命令置若罔闻者，军法处置。
宋朝士大夫被逼得无路可退。
为了提高办事效率，王时雍又帮了金人一把。他先谎称金军许立赵氏，召集百官开会。等人一到，就紧闭办公厅的大门，并“环以兵”，让武将范琼劝说大家举荐张邦昌。文官们怂了。
率先发声的又是太学生，有人带头喊道：“某等所见，意殆不然！”（我们不同意！）
范琼怕太学生的热血感染其他人，赶紧厉声怼了回去。王时雍更是率先在状子上签了名，于是大小官员男默女泪（其实是男默男泪），也纷纷从众画了押。
还有人敢反对吗？有。
奉直大夫寇庠曰：“二百年赵氏天下，岂可付它姓？！吾乃异议者，请如所令。”
他右边的朝请郎高世彬闻言大恸，接着道：“吾请同行。”
监察御史马伸亦对同僚说，应再次“乞存赵氏”，御史中丞秦桧表示同意。至于秦桧是真有拳拳爱主之心，还是迫不得已，就是后话了。
马伸等人的抗议没能起效，最后张邦昌即皇帝位，是为伪楚政权。时至此，金人逼迫宋朝军民自选皇帝的闹剧，已落下帷幕。
所以问题来了，为什么宋人这么排斥自主选举？莫非宋人的文化不及当时的女真人先进？
以下是我的瞎分析。
首先，不管选谁当皇帝，都是傀儡政权，不能代表选民的根本利益。
其次，北宋尚处在君主专制制度的鼎盛时期，前一千年儒家思想的洗脑，使得宋人视忠君爱主为极重要的道德，这是不难理解的。说“赵氏祖宗德泽在民”，也非虚言。
儒家的治世方针产生于农耕社会，亦在管理农耕社会的实践中不断自我调整，形成了一套彼此适应的意识形态与社会制度，一时间很难被打破。
而女真部落的生产与社会组织方式与中原汉人截然不同。相比之下，我猜想自给自足、且缺少外部竞争的农耕民族对无能领袖的包容度更高（最好你“垂拱而治”不折腾），对社会稳定程度的依赖性也更强。这当然不是说宋人完全没有反抗精神，实在被逼得民不聊生，也有方腊起义。
前两天看了一个宋鸿兵的直播视频（《高铁霸座的道德之外的原因》），当中他说道，现代各国的政体其实都留存着历史的痕迹，那是数千年来积淀在民族思维习惯中的根深蒂固的传统。比如你看，今日的法国如此地“左”，这绝不是几个伟人倡言、一次文化运动就能产生的结果，其根源在它的历史中。
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不难推出下一句：中国社会现有的制度，与中国人的思维习惯，也依然反映着我们数千年的文化传统。
日耳曼人的“野蛮”要求每一个个体在法律面前都要平等，而崇拜圣人君子的华夏民族更相信人有（道德与智力的）高下之分，于是也更易服从劳心者之谋。
这两种分化的文明演进路线，很难说孰优孰劣，只是在不同时期较量会有不同的胜负。当某种模式更符合世界潮流时，它就会占据上风——所谓国运有兴衰。
我觉得还可以补充一句，不只要看某种模式是否符合世界潮流，还要看某种模式自身发展到恰当好处还是趋于极端。
宋鸿兵还说，个人的发展也是同理。所以人生有“遇”与“不遇”。
或许你独特的个性使你不易在当前的世道获得成功，那么如果不想与世界妥协，又不打算对自己进行基因改造，就试着接受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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