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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弥有百态(四)
村里的高台终于又立了起来。
两脚羊那天声嘶力竭地同觋闹了那么一出后,便一直昏昏沉沉地被他绑在一边——觋气急败坏,逼问了她半晌也只从她嘴里撬出些浑话来,到了后来干脆熄了这心思,只勉强看着她的生死,由着她半死不活地过了三天。
三天过后,里尹面色阴沉地推开觋那扇摇摇欲坠的门,看着觋一脸颓然蹲坐在屋里,又见两脚羊被他弄得气若游丝,当即便对觋的态度又坏了几分,忙不迭将两脚羊解了下来,抱着她走了。
觋蹲在屋里,看着他的背影:
“东西都准备好了?”
里尹听了这话更是恼怒至极,转过头来对觋吼道:
“你还敢说!你看看它……你老糊涂了么?!”
觋咂了咂嘴,看向两脚羊垂下来的手指:
“怕什么?这样正好防了它像上回那两只一样……”
里尹甩袖:
“防什么防!我把它给你的时候这畜生本来就没了力气,半死不活地熬着,你倒好……万一祭祀时弄了个死的上去,我看你如何跟那些人交待!”
觋听了他这话,嘿嘿笑了几声:
“你放心……这只祭品,河伯一定会喜欢的。”
尽管他问不出来那畜生倒底有何古怪,但这种灵异神怪……河伯一定欢喜得不得了。
“——无论死活。”
他道。
里尹像是看见了疯子一样地看向他,又不由得将怀里的两脚羊抱得紧了些,这回连话都不愿与他多说,径直摔门而去了。
……
今日还是和滕人来到这个村落的很多年很多年前一样,旭日东升,日光还未至却早已先发制人,耀武扬威地将天边的云染红了一片。
四周寂静无声,这让她能清清楚楚地听得自己那声嘶力竭的争辩声。
“夫君,我说过了,只要你愿意救,这个法子一定可行……”
男人一回来便将滕人锁在了柴房里,让她的两个孩子守在门前,自个搬了凳子坐在廊下,沉默不语地听着滕人在屋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回过头来,尝试着对她道:
“那只是两脚羊。”
“两脚羊?!”
滕人在门的那边哽咽起来:
“两脚羊……我晓得你一直不喜欢她,可她至少是你的骨肉!”
“你就当真忍心让人一刀一刀地将她分食殆尽?!”
“……我说了它是两脚羊!不是我的孩儿!”
男人烦躁起来,也冲屋内的滕人吼道:
“我早就该将它摔死在田埂上!……好,你既然说它是你的孩儿,那我们以前死的那些孩儿呢?!好,你既然这么在乎那畜生,那那些孩儿死的时候你又是怎么想的?!”
“……”
滕人不再说话,她开始在屋内一遍又一遍地用身体撞击着门板来。
大郎与二郎都被她这一番动作弄得惶然不止,这厢又听得男人喝道:
“别管她!把门堵住!”
二郎惴惴地看了男人一眼,眼眶已然带了些红来,终于忍不住对着那震动不已的门板劝道:
“阿娘,您别撞了……”
“不是我们不想救阿妹,只是您不知道村里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们根本救不了啊!”
滕人没理他,仍旧一遍一遍地撞击着门板。
“阿娘!”
二郎这回带了些哭腔,
“您身体本来就不好,再这样下去……”
“够了!”
男人怒道,喝止了二郎:
“她喜欢撞就让她撞!——你别管她!”
“……”
日头渐渐地升了起来,男人看了一眼天色,终于从廊下站了起来——他先看了一眼一直站在门边默然不语的大郎,而后又看向神情急切的二郎来,眼神动了动,对他二人道:
“大郎和我去村子里,二郎——你在这里守着你阿娘。”
二郎抬起头来,正好撞上男人那明显带了深意的眼神来,不由得一惊,又看向自己那兄长——却见他仍旧是躲避着自己的视线,只对着男人点了点头,道:
“好,阿爹。”
“那就别磨蹭了,站在就走。”
男人又走过来摸了摸那颤动不已的门,转头对二郎嘱咐道:
“看好她。”
说罢强带着大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
二郎回过头来,看着那被滕人撞得咚咚作响的门,终究是有些心惊,不由得又自己凑了上去,拿着身体抵住了门:
“阿娘……”
滕人在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停下了动作,对着门外的二郎问道:
“他走了?”
二郎犹豫了一会儿,答道:
“是……不过阿娘,您还是别出来了,我们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滕人跌坐在门后,眼中黑沉沉的,抬头望向屋顶上漏下的天光来,没说话。
————————
里尹这回将两脚羊绑在了祭祀台上的中央,或多或少地遮住了些阳光,后来又因着怕她撑不住祭祀那冗长的流程,又心疼不已地在她唇上沾了些水,好歹没让她断了气。
觋穿着那身复杂繁冗的衣服好以暇待地立在高台上,笑呵呵地冲着那些来来往往的村民们打着招呼。
谁也不知道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儿是怎样撑到这时节的,自上回的祭祀失败后他们便开始对他冷嘲热讽起来,也慢慢地断了供奉给觋的粮食与水——可谁也没想到,觋现在又好端端地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那同觋视线对上的汉子见着觋那若有所思的笑来,动作一顿,心下不免一阵心虚,结果回过头来又见觋一脸慈善对着他招了招手,便又自然而然地略过了这一段,同觋点了点头走了过去。
话说起来,觋可是神灵钦派的使者,又怎么会在乎他们一点的供奉?
神灵不都是慈悲为怀,悲悯世人的么?
觋摸着下巴看着那汉子渐渐地走远,不由得啧了一声——看着情景,仿佛又回到了前一次祭祀的时候啊。
将他供若神明,唯命是从。
这样好么?
觋看着看着,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这当然好啊。
他一辈子什么大起大落没经历过,到了晚年与这里尹狼狈为奸,自然也早就看透了世事浮沉,左右谁也没比谁好上多少。
日头已然快上了中天,天边稀稀落落地飘着几朵云,倒比平时里要凉爽了许多。
里尹站在两脚羊的身旁侍弄了半晌,这会儿终于放下心来,负着手走到他身旁来——他也抬头看了看天边那云。
“成了,”
觋道,
“快开始罢。”
里尹收回了视线,定定地看了会觋那笃定的神色,终于是忍不住嘱咐道:
“动作利落点儿。”
觋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钟鼓声起,祭祀开始。
令里尹松了一口气的是,觋这回没再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一路在祭台上踩着鼓点跳完了祭祀的舞,最后复又再在高台上瞥了里尹一眼,高吼道:
“礼成——!”
“祭礼!”
两脚羊从阴凉处被移到了烈日下面。
她的头朝下垂着,仍旧没醒,绑着她的木头在祭台上投下一道深沉的影子来,正好不偏不倚地打在了站在最前面的大郎和男人的身上。
大郎抿了抿嘴,松开自己紧握着的手来,在衣上擦去了自己那满手的汗意,眼紧紧地盯着走上了台上的觋与里尹。
觋同走上台的里尹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地站在了一边,由着里尹举起闪着寒芒的刀来——替这祭祀割下第一刀。
他委实至名归。
里尹的刀在两脚羊的脖子上一直徘徊到了小腿处,而后眯了眯眼,在那略显干瘦的腿上轻轻地划下了第一刀来。
血很快地就从那雪见的刀锋处涌出,两脚羊自昏沉间□□了一声,身体轻微地动了动,不过很快她就沉寂了下去,由着人搬来泥碗,将她的血接了下去。
里尹笑了笑,甩开刀上的血痕,将它递给了觋。
大郎觉得自己的眼快要被被那一片流出来的血红灼伤——他全身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可却又不愿意移开眼,只得由着那血流渐渐地蜿蜒成线,滴滴答答地落入了碗中。
觋从从容容地接过了过来,干净利落地在她的手臂上划了一刀。
“成了,”
里尹看向站在台下的男人道:
“刘福,该你了。”
大郎感到身边的男人动了动,毫不犹豫地带着他走了上去。
“割吧。”
里尹将刀递给他,劝道。
男人迟疑了一下,但也只有仅仅一下,随后便在两脚羊的手臂上——就像以前很多只一样,抓着刀狠狠地地划了下去。
又有人搬来了一只泥碗,接着她身上流下来的血水。
在这整个过程中,两脚羊始终一声未吭,像是死了一般地安静——它或许是死了吧?
大郎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冷静了下来——他的呼吸平缓了下来,从男人手里接过了刀,他看着这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妹妹,脑里忽冷忽热,额上的汗珠随着他的动作一齐落在了地上——
他刺向了她的脖颈!
台上的其他三个人都沉默着看着他的动作,在那一瞬间,他的动作仿佛在他们的眼里突然慢了起来,一步一步缓缓地带着锋芒刺了下去……
突兀地,不知从何处传过来一阵巨响,震得人两股战战,振聋发聩。
人群皆都面色惨白地抬起头,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上去——
“啪。”
大郎手里的刀和着这声巨响再也禁受不住一般地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溅起一地烟尘。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像是停顿了一瞬。
大郎身体这时才紧张地发起抖来,他愣愣地摸上自己捏着刀的那只手——他像是摸到了一手的湿润,他感到那东西既像是汗水,又像是两脚羊身体里流出来了的,还带着温热的血水……
可他心里却莫名地坚信起来——他觉得他手上的那东西更像是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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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须弥有百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