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夜来

　　一路南行，温度逐渐回暖，风还带着寒意，吹得人有些战战兢兢，但总归没有那么锋利，也没有那份让人僵死的冷冽。

　　永熙在南，南方多水，多山，多林，鸟语花香，山清水秀，一派祥和安宁的气氛，与北地有着诸多不同。府邸和街道也越来越开阔，越来越富丽堂皇。

　　马夫是个看似沉默的话痨，等过了北地，无雪无冰之后，他赶马车时也没有了在风雪中的急切，甚至是带了一点悠闲地和马车上的孩童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何书瑶此次是去永熙的林府做工，听赶车的马夫说，林家是当地的望族，只是这望说起来有些令人不齿。因为林家的当家人林老爷并不望，全仰仗那位何家大小姐娘家的财力和绣坊，才成为永熙镇的一方财主。

　　抛去这些身家财产不谈，姑爷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大小姐蕙质兰心，持家有方，二人琴瑟和谐，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何书瑶想，这倒像何先生给她讲过的，那些画本里的风月故事。只是不知这次的故事，最终是与子偕老的圆满，还是曲终人散的离合了。

　　何书瑶迷迷糊糊想睡着的时候，马车的颠簸也越来越慢，越来越轻，十分适合打瞌睡。

　　在这种美妙的时刻却只听见马夫如释重负地敞开嗓门喊了一声：“快醒醒！到了！”

　　何书瑶迷迷糊糊地与马车上地众人对视一眼，迷迷糊糊地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马车还未走至正门，却已经能看见红墙环绕，绿柳低垂，触目所及，处处都是彰显着气派，处处都彰显着富贵。马车停了下来，何书瑶抬起眼，只看见正门上的兽面门环，那猛兽在上面双目圆睁，露齿衔环，霸气外露，实在是令人胆寒，让何书瑶心中发憷，再看正门的前方有明堂，这表示吉祥之意，左右分别尊坐这一只石狮，头上布满卷鬃，威风凛凛。

　　匾上有两个烫金大字：林府。

　　多年以后，何书瑶会想起这一日，她站在台阶下仰望这华府，这华府冷冷清清地盘踞在永熙镇最好的地段，不知道已经经历过多少朝代更迭世事变迁，她心想：这么气派，不知道何先生看见了会作何感想？

　　想将此话问出口，然而身边却没有人肯听了。

　　……

　　马夫将最小的孩童抱下车后，上前去扣了扣门。

　　正门未开，东西两角各开了两扇小门，有四五个人鱼贯而出，为首的那名男子身穿藏青色的长衫，是个容长脸，看着倒像个菩萨似和蔼的人物。

　　他身后跟了年纪不大的几个少女，穿红戴绿的，发辫均统一梳成圆环状，左右各一，看上去像个刚长成的花骨朵，又像新长成的树丫，她们唧唧喳喳地围过来，从正面瞧瞧何书瑶她们，又从背面再瞧瞧。

　　一个穿粉红衣裳的丫鬟笑着道：“人倒是不少，只是有些身量也太小了些，”回头对男子道：“张管家，您还不快走过来挑一挑？”

　　那名被唤作“张管家”的男子便走下台阶来，侧首问马夫道：“这批孩子穿着棉衣，有些袖口还有雪水的痕迹，应该是从北地来的吧？”

　　马夫便殷勤道：“瞒不过张管家，都是从祀水一带来的，肯吃苦，力气活肯定干得好！”

　　张管家笑了笑：“我也是北方人，不过要比祀水更北一点，祀水一带在闹饥荒，我也有所耳闻，只祈望祀水一带能早日盼来降雨。”

　　马夫恭维道：“张管家真是个大善人。”张管家只是笑笑，并不言其他。

　　二人在谈话间，一个穿淡黄衣裳的丫鬟俏生生地说：“你们六个，都把手伸出来让我瞧瞧。”

　　进府伺候的下人虽说对面貌没什么要求，但若是有人手上有伤或手掌残缺，这样的多半不能留下，因为作下人的，在主人家身边常伺候，主人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手。若手生得不好，主人家看见了实在是碍眼心烦。

　　六个脏兮兮的孩子听话地伸出了手，不出意外地从几个小丫鬟那里得到了“哎呀怎么这么脏”的评价，那位穿淡黄衣裳的丫鬟攥着方手帕从六人面前走过，停在了一人身旁，用手帕拂了拂她的掌心，待看清她掌心的伤疤后，扭头对张管家道：“张管家，这人不能留，掌心有旧疾，还有许多红斑，估计是长期挨饿又发热造成的，对了，或许是家里人传下来的病，给她些干粮，让她跟着马夫一同回去吧。”

　　张管家的眼神淡淡地瞄过来，点了点头。马夫于是郁闷地皱起了眉头，他想的是，怎么也要留下四个啊，不然我回去没法交差啊！我交不了差，拿不到钱，我家婆娘会揪着我耳朵把我从内屋骂到院门口到啊！

　　想到以往到待遇，马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可惜上天待他不厚道，剩下的五个孩子，经过盘问，一个是口吃，一个是傻子。

　　口吃的那个长得平凡憨厚，问他会做什么，结结巴巴地答：“我、我、我什么、什么、都、都会、都会做的，就、就是、有些、有些事情、做得、不、不太好……”

　　丫鬟们听他一句话要说上半天，听着实在是费劲，结果耐心等他说了半天，却是个这么不得劲的答案，顿时都有些失望，频频侧身对着张管家摇头。

　　张管家便对着马夫摇摇头，马夫眉间的褶皱就又多上一道。

　　傻子的那个看着也不是真傻，虽然年纪最小，浑身脏兮兮的，但还是能看出长得可爱些。

　　丫鬟们有些母爱泛滥，问的问题也不怎么刁难，尽是些稀松平常的问题，比如“你家里还有何人？”“来我们府上能做什么呀？”“对主子要忠心知道吗？”“今后有何打算？”等等。

　　可惜这个孩子耿直过头，有条理地一一应答：“我家里还有我娘和我弟弟，我讨厌我弟弟，但是我娘让我爱护弟弟，我最喜欢我娘，最听我娘的话，所以我就不讨厌弟弟了。”

　　又答：“我娘说是让我来府上做工赚工钱养家的，等我过几年可以在府里娶个丫鬟回家伺候她，如果主人家有年纪相仿的千金小姐也可，只是小姐也不可太娇贵，娶回家都得伺候我娘和我弟弟的，而且她都得听我的，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是要光宗耀祖的。”还答：“对主子是应该要忠心，但我还是听我娘的话，如果主子和娘都掉在河里，我还是要去救我娘。”

　　最后答：“我今后也没什么打算，就是赚够了工钱回乡看我娘。”

　　丫鬟们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又觉得他小小年纪思想实在是过于迂腐了些，心里这么想着，看着这小孩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可爱了。

　　丫鬟们摇头，张管家摇头，马夫眉头紧皱，开始回想自己来的路上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要不然马上到手的银子怎么都一个个自己往回跑了呢，跟长了腿似的！还跑得特他妈快！

　　马夫气鼓鼓地大踏步走道台阶下，气沉丹田，大吼一声：“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来的路上个个都透着机灵！进了永熙就怕成这幅鬼样！我可实话告诉你们，你们几个也都看到了，别的不多说，咱们林府的老爷！姑娘们！个个都是好人！留下来做工，不愁吃不愁穿！过上的就是好日子！你们自己非在这里拧巴！等着回去吃苦头吧！”

　　他骂得响亮，但也马屁地把林府夸奖了一番，张管家笑着走到他身边，轻声说：“剩下的三个姑娘都多大了？”

　　“最大的十六了，最小的那个姑娘十二，张管家对不住了，让您看笑话了！”马夫吐完苦水，扭头骂骂咧咧道，“老子今天不管你们啦！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剩下的孩子都噤着声不敢多言，何书瑶的肚子这个时候应景地叫了起来，她实在是饿，在马车上奔波了多日，受冻挨饿，眼下最想吃的就是饭了，于是一片静寂里，何书瑶抬起脏兮兮的脸，问：“能给我点干粮吃吗？”

　　张管家看向她，笑着说：“这是个胆大的，我倒要问问你，你来林府，是做什么来的，你自己心里可有数？”

　　何书瑶照着何先生教她的答：“我是来做工讨日子的，只求一口饭，不敢奢求其他。”

　　张管家满意道：“好，是个会说话的，也是个知道感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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