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置

　　马逊爱上他了，爱上他这个主人了——又一次的。

　　马司特倒在沙发里有点头疼，毕竟被一个机器人爱上可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马逊对他来说，其作用跟一只他用的挺顺手的扳手差不多——有谁能想到某一天这只扳手会跟你说它爱你呢？

　　马逊——虽然马司特习惯性地以“他”来称呼他，但是在马司特心目中，马逊是“它”——只是个工具罢了。

　　“但愿马逊不会染上什么病毒。”马司特自言自语道，心里盘算着明天得把马逊送去博士那儿重置一下，把那些不该有的东西全部抹除——再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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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在两三年前，马司特由于工作太繁忙，不得不找些保姆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但是那些家伙拿了钱之后把事情办得一塌糊涂，非但没能减轻他的负担，反倒让他更加手忙脚乱。

　　这个时候，他的朋友多科特博士的实验室里制造出了一个机器人，正好符合他的要求，而且没有攻击性，外表看起来也像真人一样。

　　直到马司特见到那个机器人的时候，他才发现，“外表看起来也像真人一样”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眼前的这家伙有光滑的皮肤，棕色的顺滑短发和深邃的眼睛，除了他的面无表情，他简直完完全全就是个英俊的男人。

　　马司特当然很满意，把他带回了家，并取名为马逊。

　　——machine，只是个机器而已。

　　如他所愿，马逊有着大多数人类所不具备的精准能力，家里的一切都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让马司特能心无旁骛地工作。

　　如果没有他的主动指令，马逊甚至能够三天不说话，简直让马司特都要忽略了他的存在了。

　　马逊如此省心，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但是，这种省心的日子没过多久，事情又似乎在那个平常的深夜里发生了改变。

　　马司特手里每天有一大堆工作要处理，常常好几天没有睡觉，之前总是会强撑着困意起来泡咖啡，不过这样一来，思路就被打断了。

　　自从家里有了马逊，只要马司特打了哈欠，手边立刻就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浓咖啡递过来。

　　同样的，在这个安静的夜晚，马司特仍然在书桌前工作至深夜。

　　长时间的久坐让他的腰酸痛无比，马司特扭了扭脖子，发出一阵喀啦啦的声音，他眨眨干涩的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马司特，您的咖啡。”悄无声息的，一个黑影出现在马司特背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并递上一杯咖啡。

　　扶着杯壁的修长的手指十分柔软，白皙的指尖透着一点红，像是被咖啡的热量煨出来似的，十分好看。

　　几乎与真人无异。

　　——是马逊，马司特毫不意外，伸手接过咖啡，不期然地碰到了一片冰冷。

　　这么柔软的手，是冷的。

　　被制作成如此逼真的模样，本质上还是从里到外都是冷的。

　　因为根本就不是什么人类吗？所以连温度都不赋予它。

　　这个无关紧要都问题只是一闪而过，马司特捻了捻手指。

　　“抱歉，马司特，碟子被摔碎了，明天会买个新的来。”马逊低声解释道。

　　“没关系。”马司特道，眼睛片刻不离桌面上的文件，温暖的咖啡逐渐驱散了指尖触碰过的冰冷。

　　马逊在马司特身后默不作声，放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地捻了捻。

　　“马逊。”马司特突然道。

　　“是的，马司特。”马逊应道。

　　“帮我捏捏脖子吧，你学过按摩吗？”马司特的脖子转了一圈。

　　“是的。”

　　他“大脑”区域有被写入“按摩”的程序。

　　不过不知为何，马逊却不想说出这句话，这似乎昭示着“他”和人类的区别。

　　马逊冰冷的手一碰到马司特的脖子，马司特就忍不住缩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

　　马逊按摩的力度掌握得刚刚好，马司特被按得龇牙咧嘴的，却又忍不住舒服地喟叹。

　　脖子上冰冷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似乎连马逊由金属制造的手都被他的温度所温暖了。

　　马逊走出书房的时候，往马司特看了一眼，确定他的注意力都在他的工作上之后，马逊的手迅速揣进上衣口袋里。

　　过了一会儿，他显得有些焦躁，又往书房里看了一眼。

　　很好，马司特还在工作。

　　马逊安静而迅速地来到马司特的房间，把被马司特捂热的手插到棉被里去。

　　这是主人的棉被。

　　平时，马逊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但是，现在不一样——这是为了留住指尖上逐渐溢散的东西。

　　然后，他一动不动，完全静止了似的，像是一尊英俊的雕像，只有深邃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

　　过了一会儿，光逐渐黯淡下去。

　　马逊把手从棉被里抽出来——已经没有再捂着的必要了。

　　他的手又凉了，连自己都能感觉得到的冰冷。

　　马逊盯着自己的手，张开又握紧，反反复复，像是要抓住一些已经流失的东西。

　　第二天，马逊买了一个新的咖啡碟，与之前不同的是，马司特在熬夜的晚上总会叫马逊为他按一按脖子。

　　然而他并没有发现，站在他身后的马逊，虽然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睛里的光芒就像是越来越亮的烛火。

　　在又一次的按摩结束之后，马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离开，马司特奇怪地转过头看他：“马逊？”

　　“是的，马司特。”马逊仍然很迅速地就做出了反应。

　　“还有什么事吗？”马司特问道。

　　“马司特。”马逊顿了一下，“我想，我是爱上您了。”

　　马司特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大了，他看着马逊。

　　马逊也静静地看着他。

　　马司特从没发现马逊的眼睛这么明亮——这不像是摄像头能发出的光。

　　最后，马司特还是温和地笑了笑：“明天我带你去多科特博士那儿，也许你是染上了什么病毒了。”

　　马逊眼睛里的光像被吹灭的烛火一样，“啪嗒”灭了。

　　这样的眼神让马司特身为人类的心揪了一下。

　　马逊点了点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像一个幽灵，安静地离开了。

　　这时的马逊还不知道，明天他所要面对的，是清空所有的记忆和情感——即重置。

　　当多科特博士把马逊送回来的时候，马逊又像之前那样，安静，听话，温顺，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任何逾矩的地方。

　　这叫马司特很满意。

　　但是，事情又在一个平常的深夜一次平常的按摩里发生了改变。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得就像是时光的回溯，在马逊对马司特说出“我想，我是爱上您了”时，马司特对马逊露出了同样的笑容，说出了同样的话，马逊也像是在重演第一次的剧本一样，与之前的反应分毫不差。

　　马司特只好又把他送去多科特博士那儿。

　　于是，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马逊总是过一段时间就会对他说出那一番愚蠢的话来，他就又不得不把他送去，他回来之后又会对自己说出“爱”这个词，然后自己又得重置他……

　　简直没完没了！

　　一个金属的人造怪物，有了人类的表皮之后居然能够这样一次次理直气壮地说出“爱”这个单词。

　　很可笑吧？

　　一次又一次的重置使马司特意识到——是他和马逊的肢体接触才会导致这种仿佛轮回般的结果。

　　而这种轮回几乎在马司特眼中变成毫无意义的复制粘贴，第一次拒绝马逊时的愧疚感渐渐变成无以复加的烦躁。

　　到底要怎么才能结束这该死的死循环！

　　他开始有意避免和马逊接触，可是马逊还是不可避免的再一次爱上他了。

　　“该死！”马司特恨恨地咒骂着，他本来把马逊带回家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担的，结果却带回来一个麻烦！

　　“多科特博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多科特博士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我也不知道……现在就算是重置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反倒是让他出问题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这样下去的话，连重置对他来说都……”

　　“那怎么办？！”

　　“唉。”多科特博士叹了口气，“只有把他销毁掉了，毕竟我们不知道，一个被所谓‘爱情’所支配的机器会做出什么事。”

　　多科特博士的表情有点心痛，毕竟马逊是由他制造出来的。

　　马司特没有多想就心烦意乱地答应下来了，毕竟扳手用得再顺手，坏掉了，一样还能抛弃掉。

　　“那……您还需要另一个机器人吗？”多科特博士最后这样问道。

　　“不了不了，一个可就够我受的了。”马司特摆摆手。

　　马逊是绝对服从马司特的指令的，更何况他还爱着马司特。

　　所以马司特直接对马逊说：“抱歉，马逊，我明天要把你销毁掉，可以吗？”

　　这句话除了一句习惯性的的道歉和一句根本不需要答案的疑问之外没有任何修饰。

　　马司特永远不知道这对当时已经修复所有的情感和记忆的马逊来说，是一种多大的残酷。

　　可是马逊仍然道：“好的，马司特。”

　　马逊是主人，也是他“爱”着的人。

　　所以无论是一次又一次的重置，还是只有这一次的销毁，只要是马司特的命令，只要是马司特想要的，他都会很乐意……完成。

　　但是——

　　放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拳头，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冰冷。

　　马司特想要自己消失。

　　为什么？因为……他说了“爱”吗？

　　……似乎有一种除了“爱”以外的其他东西冒出来了，马逊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不甘，是愤怒，是恨……还有欲望。

　　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消失在马司特的生命里，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彻底的消失。

　　想要，想要和马司特在一起……

　　……

　　不行，他是马司特。

　　……

　　不甘心，因为他是马司特。

　　……

　　“被销毁，就永远的不见了。”

　　不见了的话……马司特会忘记他吧？

　　不可以。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毒蛇一样的黑也随之疯狂地生长着，引诱着，缠绕着。

　　不甘心吗？

　　嗯，不甘心。

　　想要吗？

　　嗯，想要。

　　如果想要的话……

　　那就这样做吧，顺着自己的心意。

　　不甘心，想要，不甘心，想要，不甘心，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

　　低下头的时候，马逊的眼睛里，摄像头无机质的闪烁着，明明灭灭。

　　他的芯片仿佛都要被“爱马司特”衍生出的黑暗侵蚀了。

　　他听见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说：

　　“啊，那就……这样做吧。”

　　——————

　　多科特博士的实验室有一个熔炉，专门处理报废的实验品。

　　现在，多科特博士，马司特，马逊和其他几个实验室的工作人员都在这个熔炉旁边。

　　马逊一直垂着眼睛，脸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他站在熔炉旁边，一动不动。

　　“马逊。”马司特叫道。

　　“是的，马司特。”马逊依然做出反应。

　　毕竟是相处了两三年的家伙，就算是工具，也……

　　马司特心里动了动，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马逊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把我销毁之后，您会做什么呢？马司特？”

　　马司特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笑道：“之后的事，已经跟马逊没有关系了，好好睡一觉吧。”

　　“您会幸福吗？”

　　“是的。”

　　“幸福啊……”马逊喃喃道，“马司特想象中的幸福，是什么样的呢？”

　　其实对于所谓的幸福，马司特根本没有任何概念，他只能笨拙地根据别人常规的想象回答马逊的问题。

　　“我……我会跟一个美丽的女人结婚，生很多孩子，他们每个都是我的小天使……”

　　马司特又顿了顿，看了一眼认真倾听的马逊：“不过，我不会再去购置别的机器人了，马逊，你毕竟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吗？”马逊似乎是笑了一下，可那张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听起来可真幸福。”

　　这句话由面无表情的马逊说出来，听在马司特的耳朵里有说不出的嘲讽，他终于出声催促马逊：“所以，马逊……”

　　“可是，我绝对不允许您拥有不允许的幸福。”马逊轻声打断了马司特。

　　他笑起来，脸上的微笑那么动人，让他英俊的脸也显得熠熠生辉。

　　这是他第一次微笑。

　　马司特一愣：“……什么意思？”

　　“马司特，陪我一起长眠，好吗？”

　　马司特听到这句话之后，身边响起了多科特博士和工作人员的惊呼。

　　——他被近在咫尺的马逊挟卷着，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滚烫的熔炉。

　　好热，好烫——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太过灼热，太过痛苦，以至于马司特感觉不到了痛苦，意识居然出奇地清醒。

　　他看向紧紧抱着他的马逊，高温融化了他人类的表皮，露出了金属怪物的本质。

　　冰冷的摄像头闪着光在马司特同样不成人形的脸上聚焦，里面隐隐闪动的红光传达着马逊的……雀跃。

　　马逊的身体终于不再冰冷，他被他所渴望的温暖包围了——各种意义上的。

　　“你看，最后你还是跟我在一起了。”

　　沸腾宛若岩浆的高温液体没过马司特头顶时，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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