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似毒

　　“听说了没？大少爷日后要娶的那位小兰小姐，今儿中午在她自己的院子里撞了邪，醒过来后连人都不认识了，造孽呦！”

　　“那一位是不是打从进了周家就没消停过？这都是第几回出事了？克死爹娘不说，如今把个跟着她小十年的丫鬟也给克死了，难怪那丫鬟诈了尸也要回来找她！”

　　“我家嫂子当时在内院服侍六夫人，听她说这位小姐小时候那伤病就没断过，还有，寻常人哪有长成她那幅模样的，那双阴惨惨的眼睛呦，看得人心里头发憷……”

　　“谁说不是呢？命硬还能硬过老天爷？只是可怜灵芝那丫头，好端端地就遭了恶疾……”

　　“嘘，”站在最中间的妇女先小心翼翼地向左右看去，确定没有旁人才悄悄地开了口：“什么恶疾……小丫头尸体拖出来的时候不少人都看见了，那模样压根就不像病死的，这事邪性得紧，你看周家人现在还一声不吭地捂着，谁知道里面有什么弯弯绕绕呢？咱们还是别多讨论了。”

　　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还想再追问些什么，眼神却忽然被旁边吸引过去：“哎，沉香！”

　　众人纷纷回头，果然见一个穿戴整齐的孕中女子挺着已有些显怀的肚子颇费力地走过来，连忙蜂拥围上去：“嗨，身子不轻便还乱走什么？今天又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劳你回来一趟？”

　　沉香未嫁人的时候是周夫人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大家都知道周夫人平素不许旁人去打搅沉香养胎，却没想到能在这种混乱的场合见到她，思及前一日也是沉香出面作证才落实了灵芝为牟私利勾结害主的罪名，看她的眼神便都有些不一般起来，少不得有心直口快且又好奇心重的追问不停：“灵芝真的和秦老头子私通？不要脸！”

　　沉香闭口不谈此事，只是说些客套话与众人扯皮，直到隐约听见几耳朵“灵芝死得真惨”一类的话才突然变了脸色，惊道：“灵芝找到了？”

　　此前否认灵芝是病死的那个女人似乎是这一小群人的中心，闻言犹豫一下，还是贴着她的耳朵嘁嘁喳喳地说了几句，多半是在描述今天上午的场面，末了也叹道：“你这个时候进宅真是不合适，‘小兰小姐被一个死去的丫鬟诈尸给吓疯了’这事现在几乎要传出半座山去，大家都嫌这老宅子不干净打算要跑呢，你肚子里还带着一个，竟然一点都不避讳，真是……”

　　沉香皱紧眉头，敷衍地应答几句，又问明了周夫人在哪里，忙不迭地离开了。众人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大多以为她担心腹中胎儿受影响，忍不住又聚在一起道：“你说这鬼魂应该只有一个吧，倘若真的有冤，是不是也只会找那个害自己惨死的人报仇？”

　　“所以那一位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嘛!”嘴角长着一颗痣的女人满不在乎地用肩膀撞了一下身边发呆的人：“怎么，沉香和你说什么了？瞧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那人摇摇头，疑惑地盯着沉香渐渐远去的身影：“不像啊……”

　　“不像什么？”

　　不像怀胎五月有余的模样……可是要非得说出是哪里不像，却又讲不出来，这好像是女人的某种直觉，她在沉香身上感受不到那种即将当娘的气质，可是这话无凭无据像骂人一样，又没办法明着讲。

　　“没什么……”那人喃喃地道，转过身把这个离奇的猜测从脑海中抹去了：“走啦走啦，一会让内宅那群主子见了又要挨骂！”

　　倘若内宅的那群主子们听见这一句，恐怕要跪地喊冤——此时此刻谁还有找茬骂人的闲工夫呢？大家全都战战兢兢地站在院子里听周员外一个一个地审问过去，内宅里凭空少了个活人也就罢了，周员外尚可勉强安慰自己是那人畏罪出逃，可如今出逃的罪人被以这样一种方式公然地送回内宅做出恐吓，这口气任谁都忍不下去。

　　“你们一天天地换班巡逻，这一进一出就丁点迹象也没发觉？”周员外怒火中烧拎起一人的衣领：“我的钱难道都撒出去喂狗了？”

　　那人愁眉苦脸地说不出话来——合该他倒霉，昨日今日出了两回岔子，两次都是他当值。

　　可他的确什么都没有看见，昨天不说，今天内宅出了一起命案，他一个堂堂护院武师竟然是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匆匆忙忙赶去查看的时候连尸体都没看见，听说是被安三爷派几个小子用块布裹了埋到山上去了，人人都说这尸体是回来向小兰小姐索命的，因为兰溪晕倒后再醒来便乱了心智，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看人的时候眼神躲闪，表情夸张地扭曲着，真像是老一辈人讲的遇鬼中邪。

　　周员外心急如焚，毕竟这座金山都已经磕磕绊绊地养了这么多年，他实在不希望兰溪再出一点意外。

　　“失魂症？”听过陆锦生向他的解释后，周员外稍稍镇定下来：“也就是说……即便到最后成了一个疯子，但是总不致死？”

　　陆锦生道：“没错，不过倘若用心调理……”

　　“我听说她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疑神疑鬼不肯吃药？”周员外打断他的话，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那么……要是从此以后真的痴傻了，反倒是好照顾很多。要不这样，锦生，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药能够让人安静下来？哑药，迷魂药，什么都行，能让她乖乖听话活够十五岁就可以。”

　　陆锦生沉默片刻，微微伏身道：“我才疏学浅，这类药物确实从未听闻。可是世叔，小兰小姐这副身体不能胡乱用药，她……”

　　周员外不耐烦地摆摆手：“行啦行啦，这么多年我真是早就受够了，你不知道她一个人能弄出多少乱子来！就这样，这话你别和其他人讲，多帮世叔用点心，配几方迷魂药出来，过段日子咱们还得往东边去，回九江城，你看她这副模样怎么能一起跟着上路？没有药，我就只能把她绑了装进箱子里一起抬走。”

　　他拍拍陆锦生的肩膀，阴沉着脸转身离去了。

　　陆锦生默然望着他的背影，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捏在一起，眼神渐渐变得森冷起来。

　　这一次，他是真的没办法靠近兰溪了——直到这一刻陆锦生才真正意识到，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帮助兰溪洗脱嫌疑，其实不过是从另一个角度将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半个时辰以前。

　　兰溪躺在屋中的床榻上人事不省，陆锦生已经意识到她手上的针孔有问题，想趁毒液还没发散时找到救治办法，却被安瑟似笑非笑地拦在了门口。

　　“陆哥哥，”她的声音清清脆脆，在一片混乱的屋子里仍旧极有辨识度，让人情不自禁地想竖起耳朵听她在说什么：“兰溪终究是个闺中小姐，就算你一心救人，也得为她的名声多做考虑。这屋子里现在全是女人，连骋哥都进不来，你这样来来去去畅通无阻，日后兰溪若是成了亲，可难保不被闲人在身后多加指责……”

　　陆锦生垂下眼睛去看她的手，安瑟粲然一笑，将两只手都翻出来给他看，旁人看来却是一副极坦荡的姿态：“我拿小兰当妹妹看，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她抱进屋里，还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放，这事我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当然早就扔掉了捏在手中的暗器。

　　还没等陆锦生做出回应，只听一直站在床前的周夫人冷淡地发话道：“小安说得有道理，锦生，你平日和兰溪走得有些太近了，这些日子的确是辛苦你，今天你便先回去休息吧，待会我同你世叔说一声，以后兰溪的身体不用你操心了。”

　　安瑟乖巧地抿了抿嘴角，陆锦生的视线从她肩上越过去，仿佛眼神能够穿过那扇厚重的屏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他费尽心机才将将保住的姑娘无知无觉地躺在一群豺狼虎豹之间，身陷囹圄，如此无力。

　　“看来你也没有我们想象得那样无所不能呀，”陆锦生转身的时候忽然听到安瑟在他身后悄声说，他回头看她，只见那女孩嫣红的嘴唇微微翕动着，笑容端庄得体：“这下不劳您操心了，她在我手里，我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想杀她？”陆锦生道：“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太早动手，灵芝刚死，你以为姓周的没怀疑你们安家？”

　　“那与我无关，”安瑟歪头看着他：“况且……谁说我要她死呢？活人永远能比死人更多地消耗掉周围人的爱与同情，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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