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似毒

　　回到陆锦生警告谢睨不要招惹兰溪那天晚上，前一夜没在佛堂周围查出端倪的少年干脆换了路数，靠对玄学术数的丁点皮毛推算出密道的出口应在周家后园，正漫无目的东翻西找时，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道：“真巧。”

　　谢睨有点意外，抬眼却见那女孩正靠在假山边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眼神十分揶揄：“但我还是不想听你的故事。”

　　谢睨不在乎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只觉得她被宠得有点过分了，对于小孩来讲，天不怕地不怕并不是勇气，谢睨更愿意称之为傻——只有好逞勇斗狠的死人才知道无所畏惧是多恐怖的一件事，聪明人都从倒地的别人身上学会这个道理，但兰溪显然没有，她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即便她自己并不清楚这保护究竟从何而来。

　　“你在这里等我？”他并不紧张，却也不上前去，笑得像只居心叵测的狐狸：“还是……又要搬出陆锦生来吓我？行吧，我现在就能如你所愿，”他一手按住胸口，做出满脸惊恐表情，声音却无甚情感，干巴巴道：“啊，陆锦生，你别过来，我求求你，我怕你怕得要死了……小姑娘，满意了没？”

　　兰溪看着他没说话。

　　“满意的话麻烦让让，我要到你后面去找个东西，”他收起笑容做出一脸凶相，叉腰向兰溪走近：“而且……说实话，小兰小姐，我看不出你这样左一遍右一遍调戏我究竟有什么好处——别以为男的就能任你欺负，我可是打女人的，若真揍哭了你，你瞧陆锦生敢不敢管？”

　　这次换他目不斜视地从兰溪身边走过，女孩的眼神追着他走，谢睨如芒在背，竟觉得脸有些烫。

　　“兰家人都是妖精……”他小声嘟囔，忍不住回头看兰溪一眼，在脑海中依稀勾勒出当年御前侍卫兰摧雪应是何等风姿，竟令青梅竹马的慕禾公主一见倾心。其实“兰”这个姓氏在复国军中一直是个禁忌，前朝流民始终坚信若非兰摧雪为一己欲念诱惑公主，王朝本不应如此轻易崩塌，这份爱情搅得五姓侍卫彼此勾心斗角，此后无尽流离失所，皆因当年惊鸿一瞥。

　　兰溪生得很好看，惊人美貌似乎是所有兰家人的共同拥有的特点，只是可惜……

　　兰溪注意到他那佯装无事的一眼，毫不犹豫从后面跟上来，谢睨惊诧地睁大眼睛，霍然停住脚步，转身虚虚拦住她：“过分了罢小兰小姐？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

　　“你是不是在找地下入口？”

　　兰溪用一句话轻易让少年闭了嘴，谢睨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却听女孩轻声道：“我知道在哪。”

　　“你？”谢睨非常不信任地看着她，有些动心又颇多顾忌的模样：“你知道？”

　　“你从这里进不去，千尺碧潭能通地下，就在那，”兰溪指向那潭镜子似的幽幽碧水，一眼不眨：“但水下有漩涡，你进去就会死。”

　　“那真正的入口……”

　　“我进去过，”兰溪说：“我可以将入口打开，可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

　　“我本来有机会告诉周骋，或者陆锦生，如果他信任你，你今天为什么不说我们昨夜见过的事？”

　　谢睨有些明白了，但他这人惯常嘴损，非要去占一句便宜：”也许是我洁身自好呢？毕竟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我怕遭人误会。“

　　”你怕陆锦生知道你夜里出行，但是他们也知道了，“兰溪下颌向后一点，指的是谁不言自明：”他们不说，你当然也不用说，既然各为其主，你莫不如同我合作。“

　　原来那些人并不在意他的动作，那便不是沉舟绝地的人。谢睨当下知晓兰溪昨夜非要同他撞在一起的用意，既然陆锦生毫不知晓，说明他们肯定不是陆锦生的手下；而兰溪既然敢毫不在意地当着这群监听者的面胡作非为，也说明他们的主子并不关心这群小朋友的一举一动——那便只有一个答案了。

　　“你想我如何与你合作？”

　　“这要问你，”异色眼眸弯成两枚新月，但谢睨却完全不觉得她在笑：“你能做到什么？”

　　谢睨刚要说话，忽见女孩抬眼望向空中月亮，然后猛地冲上来，将他撞得连连后退，两人一并摔入深不见底的清幽潭水中，湿冷与窒息一瞬间包裹上来，谢睨拼命划水试图浮上水面，正慌乱时却被兰溪轻轻牵住手臂，女孩在他手心用力写一个“不”字，然后带着他毫不犹豫地往更深处潜去。

　　“……”谢睨不知自己该挣脱还是顺从，正准备甩开兰溪独自上浮时忽然听到头顶传来重物入水声响，是有人跟着跳下来，他立刻明白了兰溪写的那个“不”，那是始终跟在她身后的人！

　　可她凭什么肯定那些人游得没有他们快？还是……

　　说时迟那时快，只觉一股漩涡猛地在两人身侧盘旋而起，兰溪抓紧他的手臂，两人颠倒碰撞着卷入其中，谢睨甚至有种自己被装进木桶里从高山上推下来眩晕感，唯一的力气全用来屏紧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渐渐体力不支时忽觉身体猛地一轻，随即被重重拍在一处潮湿的岩石上，水流的声音渐渐远去，他头晕眼花地抬起头，只觉面前一阵光点乱晃。

　　“我……”他摸索着想站起来，却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恨不能将五脏六腑一并咳出来，好久才慢慢平复呼吸，红着眼睛气喘吁吁地道：“你……你……”

　　兰溪也一身湿透，但比他要镇定许多，一点幽微亮光自她掌中乍然飞起，却是一颗小小的夜明珠，虽算不得稀奇，但光线柔润明朗，在此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地已然堪比太阳，实在难得。

　　“你……”谢睨忽然寒毛炸起，几乎连声音都在颤：“你来过多少次？”

　　兰溪将夜明珠放在地上，道：“第一次。”她在谢睨明显不信的眼神中后退一点，席地而坐时始终保持那颗夜明珠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我的眼睛能在夜里视物，这个你知道，而且你的眼睛不能。”

　　“所以？”

　　“所以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你敢骗我，我就把夜明珠扔下去。”她向右侧瞥一眼，谢睨这才注意到右边仍旧响彻不休的水声，他探头望去，隐约见无数暗流纠缠涌动，水气逼得人胸口发闷，但神奇的是所有水流就那样直落下去，没有一点进入他们栖身的洞穴——如果这片岩石构成的凹陷可以称为“洞穴”的话。

　　“这里很高？”他尝试着站起一点，发现并不是这样，他们所坐的位置分明是偏下的，水没道理灌不进来：“为……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机关，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兰溪淡淡道：“我之前只知道这里有暗流，后来有个朋友告诉我，天星割月时暗流是会向反方向流动的——也就是说，下去的会上来，陷入的会被推出去。”

　　“天星割月？”谢睨愕然道：“可这天象并不常见，若今日我错过了……”

　　“我同样有办法让你等下一次天象到来，”兰溪看他一眼，碧色的眼睛如鬼魅般摄人心魄：“你不信？”

　　谢睨不敢说不信，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在把兰溪当鬼神来看了，常人谁会想到这么疯狂的主意？

　　“我……信，”他艰难道：“可是……”

　　“天星割月只有短短一瞬，追着跳下来的人，如果不想死，自然会离这里远远的。”兰溪说：“现在我们可以安心谈谈合作的事，你还没告诉我，你能做什么？”

　　“你想我做什么？”谢睨猜测她的意图：“杀人放火，偷鸡摸狗，上到灭个门，下到揍个人，只要你……”

　　“你一个人？”

　　“那不用你管，”谢睨一点点拧出衣服上的水，饶是男子也被冻得浑身发抖，他不信兰溪一点也不冷：“听起来，你想让我做的这件事还不简单？”

　　“简单就不找你了。”

　　谢睨讶然失笑：“这算夸我？”立刻坐直身子：“那好，我最喜欢听人夸，尤其是漂亮姑娘夸，你多夸夸我，没准我还能给你出份朋友价。”

　　“你少装疯卖傻，没准我还能多信你些，”兰溪淡淡道：“谁说是我求你？”

　　“谁求谁不就是个说法问题？”谢睨毫不在意：“来，说说你的价码，我也好掂量一下划不划算——我跟你说，同我合作那是童叟无欺，你找到我这里，那就是命中注定。”

　　他直觉兰溪要提出的这个要求大概与人命有关，却没想到她竟狠得令人咂舌，完全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兰溪说：”崑山上有一户农家，里面有一个女人，三个男人，院子西北角有个棚子，里面是一处地窖，我要你杀了他们所有人，把那片房屋全部烧光。“

　　她声音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犹豫一瞬，随即道：”应该还有个脸上带疤的男孩，叫阿大，若他活着，就让他走。“

　　“这我一听就是崑山小别院里那群人啊，便问你那小姑娘，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是知道的，我总要寻个由头，结果她说是为了一个叫小九的女孩。”谢睨讲到这里才松一口气，见陆锦生脸上毫无惊诧神色，忍不住道：“你……就不觉得奇怪？”

　　“什么奇怪？”

　　“她根本不像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罢！你没见过她那眼神？凶得像把刀！”

　　陆锦生依稀想象得出来，只有在陌生人面前才敢肆意妄为的兰溪，她原本有当杀手的天赋，所幸并没有被漫长的欺压和幽深的宅院所磨灭。

　　“她本也不是普通女孩，”陆锦生淡淡道：“能在我爹手里活下来的人，我从来不信她会轻易死——你接着说，小九又是谁？”

　　“帝都那狗皇帝身边有个姓安的丞相，安大公子在青楼里生了一个私生女，长大后一直带在身边当妹妹养，大名叫安如聆，小名还是她娘亲在青楼里取的，便唤作小九，年前就失踪了，听说当时还惊动了那狗皇帝，你猜他一个日理万机的，为什么连臣子妹妹丢了都要心急如焚一番？”

　　世人关于皇家隐私总是颇多猜测，陆锦生虽无意窥探，但不可能不懂。

　　“她……”

　　“五个月的身孕，早就确认下来，果然是龙种！”

　　这下连陆锦生都不禁悚然抬头，杀老人小孩妇女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但杀一个怀胎五月的孕妇……

　　况且怀的还是天家后代，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宫中，安皇后。”

　　陆锦生怔怔看着谢睨，好久才一点头：“安皇后……六月末死于毒杀，安家株连九族，抄家问斩。”

　　“所以九江城里一直都有那狗皇帝的眼线……”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也就你们五姓这群傻子还坚信无人背叛……别的且不提，我只问你，兰家是因为什么没的，你们晏家又是因为什么没的？”

　　若让其他五姓族人听闻此言，定要将谢睨打个满脸开花，但陆锦生却说不出话来——是了，所有谜团都迎刃而解，为什么诛杀周之柯的行动如此顺利，为什么兰溪一直运气都这样好，为什么安子岳和安柳楠死得悄无声息，甚至完全不需要五姓做出反应……

　　为什么周骋永远被保护在重重谜团之外？为什么周家明明被诬陷谋反仍然毫发无伤？周夫人那日究竟拿出什么东西才能唬得崔佑安连呼圣上，她哪来的宫中之物？

　　“这是我娘从帝都带来的。”那一日在酒家后的小屋里，周骋指着琉璃灯向他介绍，周骋并不知道，这种灯盏绝非普通贵族能够拥有，他的母亲周氏也绝非什么帝都显贵家的庶女，而是直接听命于宫中的女官！

　　“是她……”

　　“谁？”谢睨对周家并不了解，但多少也有些猜测：“周骋他娘？那可有点难办……”

　　“她并不是周骋生母，”陆锦生淡淡道：“周骋不会怪我的，他也不能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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