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菜如何养成猪[星际]

　　体外培育与基因改造，这是路旻名下最大的两项杰出功绩，当年他为科研事业献身，相关通告与新闻发了一沓又一沓，这些文章的笔墨大多也都着重放在这两大区域，悉数罗列路旻在这两大版区的具体贡献和研究成果，再修辞手法不要钱般往他身上砸，完全不顾是不是溢美之词。

　　然而鲜少有人知道，也完全没有谁提起，除去这两大领域外，在“献身”前的十数年时光里，路教授其实还涉足了另一大受关注度颇高的研究领域——人机交互。

　　如今，“智能”一词已是人们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哪怕是在边域这发展水平十分感人的地方，也还是能在不少地方看见智能仪器的身影，但凡稍微宽裕点的家庭，都乐意给家里添置些智能小家电、功能型家用机器人之类的玩意，帮助生活更加便捷，提升生活品质。
　　有了“智能”高度普及的前提，人机交互也就不再是个生僻词，出生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几乎个个都是人工智能爱好者，他们享受与系统的交流，习惯机器的高效，对智能仪器的升级换代速度报以积极心态，认为科技与生活的联系越发紧密绝不是坏事，看不上老一辈的“科技入侵论”。

　　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对于人机交互的研究不断深化，范围也越拓越广。

　　“对人机交互的研究越来越深入不是好事吗？”

　　接到人机交互的项目之初，因项目详情属保密范畴，不便对外公布，即使是家属，也只有伴侣级才拥有局部知情权。
　　路旻作为年轻有为的光棍一条，父母据说当年也是英烈，早早为星盟献了身，他唯一的合法家属就是顾景安这条小尾巴，当然没对彼时甚至还没成年的小男孩提起项目内容。

　　路旻只是非常不经意的，就社会层面与小男孩聊起了人机交互的问题。

　　那会的顾景安还完全看不出现在这个“智恐”的影子，他像所有出生在星纪元里的孩子一样，觉得与仪器打交道再正常不过。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没听出长辈“不经意”提问下潜藏的忧虑，只有理有据地说：“我倒是希望仪器的智能度能够更高一点。”

　　路旻兴许是发现了自己的鸡同鸭讲，他没有继续向小男孩暗示什么，只面色淡淡的“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于是小顾景安一本正经的陈述理由：“感谢厨房机器人的便捷易操作，我们家才没有每天都面临炸厨房的风险，感谢电子管家实时监控家里各项必需品的增减，我们才没有遭遇食品库消耗一空却忘了及时囤粮的悲剧，感谢电子保姆每天定时扫描我的营养平衡状况并记录我的口味偏好，我上次生日时才收到了一个口味正常的六层甜蛋糕，你回家时也没给我带双人份的香辣套餐，没有试图继续劝我尝试辣椒。”

　　路旻：“……”

　　觉出男孩这是在“借题发挥”，趁着陈述智能仪器的好来控诉自己这个爹当得十分不称职，还不如仪器了解自家孩子，路旻通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无奈，他微微弯腰，一把将说完后就扭头不看他的男孩捞了起来。

　　小顾景安显然对忽然被捞起非常意外，他身体僵了一瞬，然后伸手用力抱紧路旻的胳膊，并没有抗拒这个拥抱。

　　路旻平时在家的时间不多，研究室更像他正房，自家倒成了偶尔一会的情人。

　　顾景安虽然能随着路旻跑研究室，路旻在那有专门的私人休息间，他能窝在那方小天地里学习看书，不会有谁赶他吵他，但研究室终究缺了一点家的气氛，穿着研究制服的路旻与居家时的男人相比，多了不只一分的冰冷感与守序感。

　　小男孩不敢在气势过强的男性长辈面前放肆，譬如刚刚那番话，假如他和路旻这会是在研究室里，顾景安是绝对不会大胆冲路旻讲的。

　　他格外珍惜与路旻一同在家的时间。

　　“辣椒有什么不好？”路旻把还只比他腿长一点的男孩抱到了腿上，他暂且放下自己的忧心，一边回想孩子刚才的话，反思自己真的陪小家伙太少，一边在心底排日程表，看能不能找出空档增加一个“亲子专属时段”。

　　小顾景安抓着他胳膊反问：“甜食有什么不好？”

　　甜食会损伤你的牙，让你摄入过多不必要的热量，然后你若是不注意保持一定量的运动，这些热量就会囤积在你的内脏和皮下各处，最后你就会滚圆滚圆，像个球。

　　路教授没把以上这一大段瞬间出现在脑海的话说出来——他本该这么做。

　　但男孩反问的语气与带有“誓死甜党尊严”意味的表情实在太像故人，他最后只摸了摸顾景安的脑袋：“你和你爸爸一样爱甜。”

　　顾景安蓦地安静了一会，说：“我爸爸不就是你吗？”

　　男孩的接话里带着点赌气意味——他其实不太喜欢听路旻提“你爸爸”这样的字眼。

　　在小顾景安看来，路旻就是他爸，他只见过这样一个男人，只受过这个男人的照顾，至于所谓“你爸”，不过是挂在户籍档案里的一个名字，充其量配获得一声冷冰冰的“生父”。

　　可“爸爸”这样更加亲近，每天都会叫的称呼，它与“生父”不同。

　　它是属于路旻的。

　　两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的近，路旻轻易觉出了男孩的情绪变化，他想要说些什么，但那些没出口的话最后只化成无声的叹息，他又摸了一下男孩的脑袋，“嗯”了一声，然后在顾景安又明快起来的心情里把话题揭过了。

　　就让那些需要由大人来操心忧虑的事情继续留给大人吧，路教授想着，专注起难得的亲子互动时光。

　　他原是准备把这一日谈话背后的深意牢牢捂住，没曾想，顾景安最后还是自主破译了它，明白了他这日的顾虑。

　　落到路旻手中的这个“人机交互”项目，与传统意义上的人机交互不相同，它并不是一个单纯以增加人机交流度为出发点的项目，而是与路旻之前涉猎多年的主职紧密联系在一块。

　　“人机交互与……体外培育和基因改造？”希内难以置信的重复了一下他听到的三个名词。

　　他的父母都曾是路旻带过的研究生，与路旻有过很长一段往来时光，并且情谊不薄，当年路教授在出星之前，其实已经有所预感，他敏锐的预见了自己可能会一去不回，才暗中联系三头犬将“最后的作品”带走，并早早打散原先的固定团队，将能摘出去的人都尽量摘了出去。

　　这其中就包括希内的父母。

　　希内先前说他跟随顾景安而来，不单是迫于父母的“淫威”，也是出自个人意愿，那对夫妇的“淫威”始源便是这段恩情，他们这些年虽然不能明目张胆的协助顾景安，但私下里给予的帮助从没断过。

　　若非父母这层关系，希内多半也不会接触到这段往事，但他对于智能设备到底了解非常，小时候还和顾景安一同在研究所里玩耍过，对于基础名词都了如指掌。

　　也因此，这三个名词间如果两两有了关系，这意味着什么，希内再清楚不过。

　　“他们提出的人机交互，与字面上的人机交互释义也有所偏差，不能完全套用。”北极理解希内的惊诧，给了他些许反应时间，在希内朝他看过来，将求解欲都显露在眼睛里后才继续说，“他们总共提出了两个提案，称它们为‘新人机交互’，一种是将智能设备与婴幼儿的对接引入培育室，美其名曰让孩子们在初生时就能享受到仪器的照顾，团队内有人对这个说法提出质疑，认为这与现行的培育模式大同小异，培育室本身就已是个配有不少智能仪器的地方，提案者对此给出的解释是，两者差异在对接目标上。”

　　“对接目标……”希内又喃喃重复了一遍他提取到的关键词，忽然倒抽一口凉气，“等等，你刚才说，他们想实现智能设备与婴幼儿的对接？”

　　“现行培育模式中，智能设备只与培育室，保温箱等设备对连，配有无害扫描灯，能实时监测孩子的数据，确认培养环境。”接话的是顾景安，他低低冷笑了一声，“可让仪器直接与孩子对接，直连婴幼儿的神经元？你能猜出来他们在打些什么主意吗？”

　　“他们大可去向那些已习惯让设备干涉生活的人宣传，告诉他们这个研发出的新设备能让生活更加快捷无忧，在可以自由选择用什么来造个孩子，以及初始教育该由谁来负责后，人们可以进一步选择要个什么性格的孩子，甚至是要个有什么样天赋的孩子，认可什么样思想的孩子——如果这个项目应用成功，他们还可以宣扬‘一键式教育’。”北极说。

　　希内为两人的描述打了个寒颤：“这不就是批量化生产的提线木偶吗？”

　　“是啊。”顾景安偏头看了北极一眼，他赞美了少年的用词，“‘一键式教育’，对于习惯了什么都靠仪器，乐意接受一切无需自己费力的家伙来说，这个项目推广起来说不定意外的顺利。”

　　北极微垂下眼，他的目光投到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他们以为自己是将思维开放给了仪器，可仪器背后，真正掌控它的人又是谁？”

　　当你有了只是运行几道指令，就能轻松动摇一个人的性格乃至思想的机会，谁又敢保证，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或者说团体，就绝对没有私心？

　　谁也无法保证。

　　“……我冷汗都要下来了。”
　　半晌后，希内苦笑一声，他抬了抬手，看起来是真的想要去擦一把冷汗，然而面罩又一次阻止了他的动作，让他只好在面罩外侧象征性地摸了两把。

　　“刚才不是说还有另一个提案吗？”虚擦了两把“冷汗”后，希内想起北极提到的两个提案，“如果说这个提案是与体外培育相关，那另外一个应该是和……基因改造相关？”

　　“对。”北极点了下头，感到顾景安的视线依旧凝在自己身上，便往男人那头看了一眼。

　　明明一直盯着人看的是顾景安，可北极看过去时，他表情一僵，又主动调开了视线，倒像是北极的目光追着他跑似的。

　　“怎么回事。”北极想，“我不过就是表明了个身份，结果待遇还变更了吗？”

　　脑中一时打岔想起了别的，和人解释时却像另有一套脑回路，北极在“对”字后没顿上太久，自然将话续了下去：“另一个提案比前一个直白的多，在第一轮基因改造成功后，这些年关于二次改造的探索一直没停过，但成果几乎是零，有人认为，一轮基因改造可能已是我们天赋基因能达到的极限，继续往上修改，我们也无法突破人体的限制，所以需要另辟思路，尝试用新元素来破除限制。”

　　“比如说……”希内迟疑着，“人机交互？”

　　“你也可以管它叫人机对接。”

　　“人机对接？”

　　“看过那些古董一样的科幻小说吗？身体改造，病毒注射，芯片植入，这一系列行为都能致使一个人的综合素质迅猛提升。”北极说，“人机对接用的就是这个思路，本质上与智能设备对接神经元也算同源，他们想要人为的向新生胚胎体内‘种植’能量，然后靠经历过改造的自愈机能逐步吸收这个能量核心，期望它能被转换为正常器官之一，实验一旦成功，这个人便拥有了永久性的特异功能。”

　　北极的话音落下后，室内又陷入一阵沉默。

　　顾景安方才转开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转了回来，落在北极身上，北极静静感受了片刻自身体左侧投来的视线，不期然扭头看去，又捕捉到一个转走的侧脸。

　　虽说不合时宜，但北极就是觉得有些好笑。

　　在场的三人里，好像也就只有希内正缓慢消化着接收到的所有信息，他是三人中对这一切了解最少的那个。
　　从决定要跟顾景安跑这一趟起，他自己决定好了不再踩着安全线站在浑水外，毅然蹚了进来。
　　为了缩短自己和好友，现在还得加上这个重要目标人物——北极——之间的差距，希内小心在脑内把所有关键词条都过了一遍，整理的条分缕析，随后电光石火间，他骤悟到一个让自己神经一紧的猜测。

　　“北极。”希内声音略显紧绷的叫了少年一声。

　　北极循声看向他，在希内面上看到了若有所悟、不确定及一点担忧加难过混合的神色。

　　“你称自己为‘作品’，路教授千方百计要送走你，三头犬也尽心尽力护着你。”希内放轻声音说，“这两个提案里，至少有一个在你身上成功了，是不是？”

　　纵然没看见少年一抬手就撼动了一室仪器的那幕，但希内靠着整合信息，到底还是把这一条给推了出来。

　　他说了“至少有一个”，可正对着他眼睛的北极明白，在男人心底，其实已经偏向了提案二。

　　“是，并且我非常的成功，是唯一的一个成品。”北极不避讳地点了下头，坦诚了他的身世秘密。

　　顾景安和希内同时露出想要说什么的神色，不过下一秒，他们都注意到少年微微抿了一下的双唇，意识到北极还有话要说。

　　“三头犬。”北极低声念了一遍他的长辈，庇护他平安长大的守护神的名字，“他是个半成品。”

　　这是个完全在顾景安和希内意料之外的消息，以至于他们不约而同互相看了一眼。

　　这个消息的惊人度固然颇高，可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推理下去，三头犬死于突发性的器官衰竭，北极说对方早就知道器官衰竭的成因，便也有了一条合理的逻辑线。

　　“半成品同样能获得惊人的能力提升，但并不长久，那个强加进体内的能量核心终其一生，都像是一块不慎吞进肚子里的异物，身体对他有着发自本能的排异反应，无时不刻不想把它给清理出去。作为体内的‘外来客’，能量核心也不算什么善茬，当身体对它的排异反应到达一定地步，它为了不让自己被排出去，会反向释放能量与排异相抵。”
　　说这话的时候，北极的眸光暗了下去，少年惯常的平和微笑消失了，他要笑不笑的挑了一下嘴角，弧度竟有些尖刻：“当两股能量玩对抗赛一般相冲时，宿主就是它们间最大的牺牲品。”

　　撑着本就存在异常的身体为北极仔细铺垫十数年，三头犬没输给外在的任何一股不善力量，却败给了他经受过改造的身体。

　　左侧响起轻不可闻的脚步声，紧接着，左肩上蓦地多了一份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北极顺着热源抬眼，见刚才还有一眼没一眼瞅自己的男人终于大方站到了身旁。

　　顾景安按着他的肩膀，他看见对方嘴唇轻轻动了一下，随即皱了下眉。

　　顾舰长仿佛是有一腔安慰话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怕说错话，干脆什么都没说，只这么静静按了北极的肩膀一会，不太熟练地在上面拍了拍。

　　他沉默着把力量传递给北极，一旁的希内围观了片刻，有样学样。

　　于是，北极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按了半天肩膀，宛如拥有了两个人肉肩垫，他回忆起三头犬，心情本来是复杂又感伤的，结果硬生生被人体的温度一烘，反倒多了几分哭笑不得。

　　“没关系。”北极忍不住动动肩，“我挺好，别担心。”

　　“真的？”希内表达起自我来，不如姓顾的那么别扭又谨慎，他闻言低头仔细看了北极一轮，按在对方肩上的手便向后，在少年还没长开的背上拍了两拍，“现在我们找到了你，你又多了两个可以说话和商量的对象，要是真的有什么不吐不快的话，千万别憋着。”

　　北极接收到了他神色和话音里的善意，点头应道：“好。”

　　希内回给少年一个露满了八颗牙的微笑。

　　可能是体内哪个模块不太对劲，希内分明也是个母胎单身至今的家伙，然而他对于年龄适宜的小姑娘——包括小伙子都没啥非分之想，大脑里那块操管暧昧、旖旎等感知的分区仿佛也从没动过，倒是挺容易对仪器升起爱惜心理，对年纪比自己小十岁以上的年轻人冒出慈父心肠。

　　在小舰船上，由于蹭顺风船的少年家务技能一级还讨喜，希内就险些对北极起过他的“老父亲”关爱滤镜，这会，北极在他心底的形象虽然有所改变，个人标签也不再那么无害，可他已自行拼凑出一套北极成长史，慈爱心都快外溢了。

　　正琢磨着得再说点什么表达一下自己对少年的关爱，希内无端又感到小凉风擦着后颈蹿过去。

　　“全包式面罩里哪来的风？”希内莫名其妙的想着，这次没再简单粗暴认定是错觉，他环顾四周一轮，发觉顾景安竟然沉沉盯着自己。

　　“干嘛？”希内问。

　　“……”顾景安没回答他的问题，只又盯了他两眼，把希内看的隔着面罩都毛毛的，方转开目光。

　　“我们离开这里吧。”北极刚刚好像自顾自陷入了思索，没注意到这里的目光交锋，他提议时，顾景安恰好转头看他。

　　北极来到这里的目的是堵顾景安和希内，确认双方的目标是否一致。

　　顾景安和希内到这里是为了检索是否还有资料剩余，想要进一步拿到有关三头犬和“那个孩子”的信息。

　　现在，虽然过程略有出入，但双方的目的都算是已圆满达成，的确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而且我正好也饿了。”北极摸摸平坦的肚皮，冲顾景安摊开手，“舰长，作为我主动找到你的回礼，能不能让你的目标蹭顿饭？”

　　顾景安应了：“好。”

　　北极眼睛登时一亮：“那烧烤行吗？你能吃辣吗？”

　　“……”

　　顾景安一顿，希内在一旁预备替他说不能，被他不动声色踢了一脚。

　　“去吃吧。”他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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