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雀

　　此战大胜而归，朝野上下皆道策阳侯一军雄漠北，功勋卓著，当再加封赏，而班师途中，顾煊却在奏表中道此役幸有晋王运筹帷幄，如若论赏，当以晋王为首功。

　　从前效力东宫，未见他待废太子如此死心塌地过。太子之位，板上钉钉，只待回京之后正式颁旨，便宣告入主东宫。

　　一切不过是按照前世的轨迹又重来一番，只是这个太子之位比之前世更名正言顺、众望所归，而受册之时他能见顾煊在他数尺之外面含期许，而非如前世般只教他追悔莫及、痛彻心扉。

　　这是他曾经求而不得的事，求而得之后，他反而又不满足了。

　　顾瑗已经会说话了，她是个爱笑的女孩子，且眉目长开后愈发漂亮，秦治来顾煊府中逗弄她时，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她喊三叔，顾煊在一旁看着，略微不解：“怎不教瑗瑗喊舅舅？”

　　“瑗瑗舅舅多，叫叔叔的可只能有我一个。”秦治执意道，待顾瑗困了较乳母抱下睡去，又目光灼灼地看向顾煊，“今日有闲，你我二人可对月把酒无？”

　　顾煊自然应允，命下人备好酒席，同秦治在园中把盏。秦治喝了几杯，不见酒意上脸，嘴上倒是絮叨起来。

　　先是说东宫新立，秦赫对他的诸般指派，又说他年已二十，皇后召见他，要为他相看妻子。“你是应当迎娶太子妃了。”顾煊未觉有所不妥，细想之后，又微有些失落，“你成婚之后，一定要知齐家之道，不要像隐王......和我一样，家宅不宁。”

　　他忽得想起清河在世时同秦治的那般争执，秦治成婚之后，他应也不应当多掺和他们夫妻间的事，如此竟多少有些憾怀：“你可有什么心仪的女子？若是有，该早些让舅母和大姑姑掌眼才是。”

　　“我有什么心仪的女子？我连成婚都不愿。”秦治道，他看着顾煊近在咫尺的秀丽面容，一下胆量横生，“我不在意旁人，只在意你。纵是娶妻，纵是生子，也无旁人在我心里及得上六哥。”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顾煊心乱如麻，而秦治又唤道：“六哥。”他轻轻唤他一声，皱了皱眉，忽然像是无限委屈，“我只是喜欢你啊。”

　　他只是喜欢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了。是他替他拦下了师傅的责罚，是他在长街里帮他提了灯笼，他先对他好的，他先招惹他的，可他把他的那点好日日年年挂在心头，顾煊却什么都不记得。

　　他喜欢一个人，是他的错吗？

　　他说得哀伤，顾煊亦心软：“喜欢便喜欢罢，阿治，你没有错。”

　　“那六哥喜欢我吗？”他问，忐忑又卑微地开口，“不必喜欢，只要你不厌恶我，不要看我一眼就觉得恶心......”

　　“我怎会厌恶你？”顾煊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旋即又心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确实很厌恶秦治，由小时候幼稚的恶意与不甘而生，当心结打开后他甚至会为他曾经的敌视感到可笑，“我，对不起，我往后断不会再以为我厌恶你，我是很喜欢你陪在我身边的。”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手指绞着酒壶上系的红绳，“你莫要这样说，阿治，我们是兄弟，我合该喜欢你......”

　　“我知晓六哥如今当我是兄弟，可六哥，我欲壑难填，你不憎恶我，我便还想着不止做兄弟。”秦治截断他的话，不给他留有回避的余地，“我喜欢六哥喜欢得要发疯，一闭上眼便想起你，一睁开眼便想见到你，想同你云雨，想同你做夫妻.......六哥也这样喜欢我吗？”

　　他言语露骨如此，而顾煊竟不觉惊怒，在秦治灼灼的目光下甚至心虚胆怯。

　　秦治心如擂鼓，又升起希望：顾煊没有发怒，那他所预想的应当是真实，他真的可以得到他曾经不敢奢求的东西，他的爱情，顾煊的爱情......

　　可顾煊摇了摇头。

　　“我，我不能喜欢你。”他说，手指颓然垂下，绞着自己的衣襟，“阿瑶临终前，我答允过她，我只喜欢她一个人......阿治，我......”

　　秦治忽然将案上的酒席一把掀开。

　　顾煊吓了一跳，而后秦治站起身，捏住顾煊的肩胛，眼底是近乎实质的厉色：清河，秦瑶，又是她！

　　他看着顾煊，他此刻的眼中只有他自己的身影，而他身后清河秀丽的面影似乎也在凝望着他，唇角勾起挑衅的冷笑，宣告着她永远高他一等的地位和得天独厚的优势。她是顾煊的妻子，是他要白头偕老的人，他多年来苦苦渴求的眷恋，好容易守得云开的一点曙光，竟抵不过她临终前的一句话！

　　“是六哥有前盟，我忘了，我的六哥跟旁人结过发，和旁人喝过了合卺酒。”他深深屏气，努力克制着自己此刻的不甘与狂乱，“那六哥，你要知道，此刻不是你变心，是我强迫你的。”

　　他拽住他，将他拉进了房间，他还未想明白秦治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时他便感到自己的双手被反剪着举过了头顶：他把他绑了起来。

　　这被拘束着的情景很容易令他想到他的噩梦：他以为他已经淡忘了的，在那个腥膻的帐篷中发生的事。室中没有任何令他抵触的气味，有阿瑶所调制的花麝香，那馥郁的气息令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这里曾经是他们的新房，他们曾经同床共枕、交融鱼水的地方，而秦治竟然想在这里强迫他。

　　“不要在这里……”他喃喃道，而出口的一瞬间他便意识到他这样的话是多么虚弱无力————他应该痛骂他，告诉他的抵触，而不是求饶般、讨价还价地请求他：不要在这里。

　　秦治并没有听他的。

　　或许是他声音过于微弱，或许是此刻的秦治已然顾不上这么多。他剥开他衣袍，随意扯过枕巾堵住他唇齿。他的手被系在床头，无力挣脱，而他似乎也并不是很想真的用尽全力挣脱这样的束缚。秦治俯下身亲吻他，从他饮酒后滚烫的脸颊到蕴着泪水的眼眶。他别过脸，而秦治掰过来，强迫他看着他。

　　“你要看着我。”他对他说，“是我在强迫你，你可以恨我。”

　　恨吗？

　　他确实应该恨他，如同恨巴嘎赤那汗一样。他只应该喜欢阿瑶，只应该和她同床共枕，而他们竟然强迫他、羞辱他，这是耻辱，他应该将他们千刀万剐。

　　真的是羞辱，又真的……是强迫吗？

　　他还有着挣扎的力气，还可以抗拒秦治的攻城略地，而他竟然与被勾起的情欲一同等待着秦治进一步的动作。他所无法否认的事情此刻不容他再做分毫掩饰，他已然背誓，已然张开大腿逢迎着另一个人，连他曾经对阿瑶发下的誓言也无法桎梏他。

　　一种无力的灰寂占据了他心神。他闭上眼睛，沉默着等待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羞耻感竟然于此刻压过了他对情事的恐惧。似乎有温热的物事抵住了他的眼睑，秦治在亲吻他，一点点将他的泪水吻去。

　　“别哭，别哭。”他吻去了他眼角的泪水，喃喃道，“是我在强求，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他的爱是迎风的火炬，肆意烧灼着他的双手，他痛不欲生，可他不愿松开。

　　“不，你没有强求。”他听到顾煊低低道，而后他察觉他正生涩且艰难地迎合他，他受宠若惊，顾煊却始终紧闭双眼，竟是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

　　秦治次日醒来，心中尚还无限缱倦，转向身侧，却见顾煊抱膝而坐，神色迷茫怔忡。他欲起身揽住他，顾煊却起身：“你容我想想罢。”

　　容他想一想，他该怎样面对他们的关系，又该如何看待他曾对清河许下的誓言。秦治眼见顾煊背影，伸手抚住心口，按捺住戾气，告知自己尚存希望，万不可就此功亏一篑。

　　顾煊披衣起身，先是去看了顾瑗。小小的女孩正在奶娘的牵引下蹒跚学步，见到他便跌跌撞撞地撞到他怀里，扯着他衣带咯咯直笑，咿咿呀呀地喊着阿爹。

　　“还会喊谁？”顾煊也笑了，抱过顾瑗，顾瑗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又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顾煊凑近仔细听了，才听清是“三叔”。

　　他的女儿，生而无母，不会喊阿娘，却会喊三叔。他抱着怀里的女儿，想到听皇后说要给秦治选妃时。他会娶妻，生子，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他不愿意秦治这样做。

　　“侯爷......”顾瑗的奶娘见顾煊抱着顾瑗久久不语，不禁出言，顾煊回过神，将女儿递给奶娘，“照看好瑗瑗，我要进宫。”

　　他自飞桥复道入宫，秦赫甫下朝，见他径自来了，不禁有些惊异：“今日你和太子双双告假，本以为是你们二人有事相商，现下怎独你一人来了？”

　　“我不想他来。”顾煊低声道，秦赫神色微变，看顾煊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警惕，“出什么事了？可是又同太子起了龌龊？”

　　“是我自己的事，同阿治并无干涉。”顾煊摇摇头，秦赫放宽了心，舒然道，“那便不是什么大事了。只消不是你与太子不和，旁的事只消你开心，朕都允准。”

　　“舅舅都允准吗？”顾煊怆然，随即抬头望向秦赫，“若我想另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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