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天阶夜如水

　　陶融醉没想到夜衍星能求到这样的恩典，他私下会给夜思黎汇报夜衍星的状态，因此明面上都会刻意避开夜思黎，拉大两人的距离。
　　能被看重做稷下的先生、做夜衍星的少傅，陶融醉一直很谦卑谨慎，然而现在他的底线却被夜衍星慢慢打破。
　　当收到宫人传来的口谕，召陶溧津到太医院时，陶融醉心情复杂。
　　他明白夜衍星向他邀功，并不是想炫耀什么，而是真心想帮助陶溧津。
　　她作为公主的这十年，顺风顺水、无法无天，完全不懂得他人疾苦，夜思黎保护着她也从没把这些事摆到她面前。陶溧津是她遇见的第一个遭受“苦难”的人，她心疼她，就用自己的方式来帮她。

　　“蕴悉姑姑很好的，少傅不用担心。”夜衍星看陶融醉怅然若失，便模仿蕴悉安慰夜思黎的语气来安慰他。
　　“我不担心溧津，我担心公主你。”陶融醉微笑着说出让夜衍星笑不出来的话，“新年过后就该加经义课了，公主玩了这么久，预习的怎么样？”
　　夜衍星幽怨的瞪了眼陶融醉跑了。少傅真是，太扫兴了！

　　新年过后夜衍星又长了一岁，这一年她身边多了很多的小伙伴，有人陪她疯闹，她自然也要陪着读书。
　　升学后新加的课远远不止经义，还有丹青、体格、谋论、辩辞等等。
　　稷下学宫的先生这下都派上用场了，有陶融醉坐镇，夜衍星变成了被镇压的猴子，只能乖乖坐在学堂里听讲。
　　每次考校功课，夜虞宓都比夜衍星略胜一筹。这些课程她在成王府时已经学过很多，但此时她是夜衍星的陪读，按夜思黎的意思，她只能在稷下跟着夜衍星的进度再学一遍。

　　垂青樾收拾出来的第一天，夜虞宓独自在里面待了很久。
　　旁人都以为她是在缅怀父亲，其实，她是在书房里找崔侧君写下的隐晦的提示。当年崔侧君因“对元君不敬，行为僭越”被废，没过多久就大病离世。而崔氏一族也受到牵连，被先皇训斥“野心太大”，自此门楣凋敝。
　　这些罪名都太牵强，父亲大病去世也颇为蹊跷。夜虞宓想要查清真相，却处处受限。她是一个不受先皇重视的女儿，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
　　夜氏皇族开国时有方士曾言，皇室后人取名要有破晓、光明之意，因此先皇称夜昕女皇，她给大女儿取“黎”字，意为渴望黎明；给小女儿取“曦”字，意指夜空中衍现星光，阳光也会随之出现。
　　只有夜虞宓，她的名字隐喻着“隐蔽自身”。
　　先皇并不期待她的出生，希望她长大以后有自知之明，不要妄求太多，最好把自己藏起来不要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在宫中的吃穿用度没有被苛扣，但却真真切切地被先皇忽视了十年。
　　这十年她体会了人情冷暖，眼看着父亲莫名死去、家族受罚衰落，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先皇薨谢，没有给她封号；新皇也继承了母亲对她的厌恶，选择把她过继给成王，在皇室玉牒上彻底抹去她的名字。从此后世再没有人知道皇室大宗有过她夜虞宓存在，只有通史会寥寥几句记载下：成王继女名“虞宓”。
　　可是凭什么！她不比夜衍星差，她也是先皇亲生的子嗣，凭什么要任人摆布沦落至此！
　　她暗中查崔侧君被废一事，走漏了风声让夜思黎知道。夜思黎狠狠地训斥了她一顿，三个月后就把下旨送她出宫，过继成王。
　　成王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女人，她即使有食邑三千，却也治不好自己，生不出孩子。她在成王面前表现的灵心慧齿，过人的天资很快得到成王的认可。成王还给她请到了隐世大能庄先生，她这些年学到的谋略经义，一点不比皇族精英差。
　　庄先生说，认准一个目标，不能急于求成。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更稳更准的达成它。
　　所以她不着急，她有的是时间，找回被隐瞒的真相。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夜衍星十二岁了，这两年她就像一颗初生的萌芽，在文史经义的滋养下疯狂成长。
　　夜衍星的课程增多，陶融醉的时间就空出来了。他不再成天待在稷下，开始慢慢接触前朝的政务，毕竟要给储君当老师，自己也要有真知灼见。
　　他已经在朝中有一席之位，而夜衍星也迎来了第一个人生高/潮。
　　——夜思黎下旨，封夜衍星为皇太女。
　　这一点没几个大臣反对，夜思黎继位多年，没有立元君，何谈子嗣。
　　而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如果不幸薨谢，嘉夜朝也至少后继有人。夜衍星的成长大臣都看在眼里，她以储君的要求来培养夜衍星，大臣们都心照不宣的沉默多年。
　　此刻圣旨颁布，多年的默契被摆在世人面前，大臣只觉得理所当然。

　　陶融醉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众人见了他，都要尊称一句陶太傅。
　　嘉夜朝以来，还没有他这么年轻的太傅，世人嫉妒他得皇上青眼，却又羡慕不已。对此有大臣上奏为皇太女挑选新的少傅、少师和少保，夜思黎问夜衍星的意思，毕竟这些人是陪她读书。
　　夜衍星拒绝要新少傅，她的少傅只有陶融醉一人。
　　夜思黎为抬高陶融醉的身份，便只下旨挑选少师和少保。
　　少师和少保在皇太女年幼时就跟随左右，以后成长起来就是皇太女的心腹臣子。这两个位置炙手可热，选哪一个世家子弟来担任，就显得棘手又微妙。
　　夜思黎要平衡世家权阀，启用了寒门出生的陶融醉。
　　少师和少保的出生，至少不能压过他。

　　经过深思熟虑，夜思黎选了他们的父族逄（pang二声）氏一个小宗的女孩子——逄潞做少保；另选书香世家出生，才及弱冠的晁余庭做少师。
　　皇太女的册仪式结束后，逄潞、晁余庭二人就进到稷下，跟夜衍星、陶融醉四个人，成了后来名动天下的“稷下四杰”。

　　逄潞跟夜虞宓相加，就是一静一动的两大伴读。
　　夜虞宓沉稳，逄潞开朗。有问题逄潞会请教先生，她和夜衍星一样，就是不问夜虞宓。
　　夜虞宓的才华渐渐显露，成王病重，她将会继承成王的三千食邑，夜思黎欣赏她，让她暂代治粟内史一职，等逄潞出仕后，再离职返回封地。
　　治粟内史掌管谷食钱货，可以说是掌握着嘉夜朝的命脉。
　　夜虞宓这两年来表现的太无害了，让夜思黎几乎完全以为她放弃了查探前朝秘事，安分做夜衍星的臣子和助手。
　　她有把握在夜衍星长成合格的储君之前控制住夜虞宓，然而她没想到，夜虞宓太会伪装，而她给自己预设的时间，会那么短。

　　她甚至没能等到夜衍星及笄。

　　嘉夜朝西北部的国界，跟游牧人乌斯族部落接壤。
　　乌斯族靠草原养殖牛羊而生，如果天晴雨顺，牧草丰美，那么两国就相安无事。如果草原雨水不足牛羊活的少，乌斯族无以为继，就会侵扰嘉夜朝的边城抢粮掠地，给嘉夜朝带来非常大的损失。

　　夜衍星十四岁这年，乌斯族进/犯边陲。
　　夜思黎又遇上了母亲当年经历的窘境——寒潮与国难接踵而至。调粮、移动难民、拨款赈灾，刚刚恢复生机的嘉夜朝又元气耗尽，就像苦苦支撑的夜思黎。
　　每天上报受难情况的奏折像雪花一样飞进夜思黎手中，请示待批的奏折却没下发几本。
　　夜思黎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太累了，为国家敖干心血，她已经撑不住，

　　御书房连续几天灯火通明，陶融醉并六位辅政大臣、内阁元老在御书房内商议对策，下发指令。
　　当前的燃眉之急就是周转粮食，接济难民。可难就难在国库已经没有粮食了，各地百姓除了留下自己的口粮，剩下的都已经上交国家。可需求远大于贮藏。
　　夜思黎连夜召来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掌管全国粮仓的五令丞，全国的粮食全加起来也不够运转。
　　五令丞的直属长官是治粟内史，他们记着长官的提示，只管哭穷，反正皇上又不可能真的去粮仓数大米。
　　“真的凑不齐十万石吗？”夜思黎脸色惨白的坐在御座，看着下面五个愁眉苦脸的令丞，眼前一阵发黑。
　　“真的没有了，皇上。”夜虞宓敛眉肃目站在右侧，勾唇无声地笑。“最多——只有三万石。”
　　这和预设差的太远。夜思黎捂着嘴猛咳起来，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朕明明记得，去年上报的折子，岁宴余粮加起来全部有百余万石。都去哪了？”
　　她愤怒地嘶吼，夜虞宓安然站着，没有回答。
　　蕴悉忙着给夜思黎顺气喂药，没人注意到五令丞心虚加鬼祟的表情。
　　夜虞宓凌厉地眼神扫过去，众人欲言又止。

　　等夜思黎缓过气，还得继续商讨对策。
　　夜虞宓和五令丞退下，陶融醉等人再入座。缺粮是个大问题，万不得已之下，有人提议，向宣国借粮。宣国有高产的上饶九郡，向他们借粮应急是个可行的主意。
　　然而嘉夜朝在夜思黎近十年的治理下，竟沦落到要向别国借粮应急。夜思黎呕心沥血的治理真可谓讽刺至极。

　　陶融醉亦眉头紧锁，他紧盯着斡官呈上来的余粮报表，觉得很不对劲。
　　贮存和支出太平衡了，平的像是有人精心计算过才写上去。在紧急的调粮过程中，支出粮食哪有一个准确持平的数字。这个报表应该是由治粟内史审核过才报过来的，这么奇怪的地方，夜虞宓不该看不出来。

　　思索间，旁人行礼问安的声音拉回陶融醉的思绪。
　　原来是夜衍星跑进了御书房，朝中低沉的气氛她不可能察觉不到，再加上夜虞宓和陶融醉严肃的表情，她知道有大事发生正为难着姐姐和全国百姓。
　　夜思黎总想着再撑一撑，好歹过去这个难关不至于让夜衍星面对。
　　但是老天爷不帮她，她已经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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