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天阶夜如水

　　岸上的风小了很多，可湖心的风依然狂暴，那条船危险的水面上飘荡，陶融醉的心一下提起来。
　　他往前一步，紧紧地盯着那只船，可是风浪太大，周围没有帮手，他也没有办法帮船上的人，只能祈祷风浪赶快平息不要出现伤亡。
　　船上的人也没有放弃，努力控制着船往岸边靠拢。雨彻底停了，湖心的波浪打过来的时候，船也终于到了岸边。侍卫在岸上扶出船里惊魂未定的人，两个妇女和一个男孩，他们混身湿透，惨白着脸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走出茅草亭，陶融醉看清他们的脸。其中一个妇女低着头，不敢直视他。
　　陶融醉觉得这个妇女很奇怪，问她家在哪里送她回去，她却支支吾吾地不回答，拉着男孩往前走，连句谢谢都没有，好像陶融醉跟刚才的风浪一样让人恐惧。
　　他们错身而过，看到她熟悉的侧脸，电光火石间陶融醉记起她是谁。“合奇！”
　　脱口而出的名字让她身形一顿。
　　陶融醉走过去仔细打量，她有着跟小厮合奇相似的五官，她是合雅，夜虞宓的侍女。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当初才会把合奇送回老家。
　　合雅低着头，重重地喘着气。陶融醉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夜虞宓呢？”
　　“不，我不是......”她浑身哆嗦着徒劳地否认，可是惊慌的姿态早已说明一切。
　　落后她一步的妇女惊慌失措地看着陶融醉，侍卫得到他的示意，将他们带回驿府。

　　“说吧，为什么会在这里？”合雅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脸色依然苍白。面对陶融醉的质问，她紧闭着嘴什么都不说。
　　“夜虞宓是不是在泸州？”听到这个问题她抖了抖，依然一字不发。
　　陶融醉长吸一口气，“你偷偷从鳜县走，是想去颍川看合奇吧？可是以你现在的身份，你觉得他会怎么看你？失踪的奴婢，逃亡的罪人。”
　　合雅嗫嚅着吐出两个字，“不是......”可是她根本说不出反驳的话。
　　不知道夜虞宓是怎么藏匿踪迹的，她失踪这一年多恐怕过得并不好，否则合雅也不用铤而走险偷／渡去颍川。
　　见合雅死咬牙关什么也不说，陶融醉便不再问她。

　　侍卫来报，船上另外的两个人是本地人，那个妇女和男孩是一对母子，丈夫去世婆家要霸占他们的渔船，合雅找到她给了一大笔钱，说只要送她去颍川郡就帮她摆平婆家。妇女走投无路只能答应，合雅还让她告诉盘查的官员他们是姐妹关系。可是没想到他们出发不久就遇上风浪，小船逆水而行很快就被吹到下游，再然后就遇见了他们。
　　核实清他们母子确实是普通渔民，陶融醉让侍卫协调处理她和婆家的矛盾，留下了合雅继续调查。

　　鳜县离颍川很近，走水路的话，正常情况下一天一夜就可以到。合雅运气不好，又想掩饰自己的身份才找了个穷困的渔妇。既然越过这片湖就是故乡，没理由不回去看看。陶融醉离开颍川求学五年，然后被先生举荐入朝，受到夜黎女皇赏识再一步步走到太傅的位置，十多年都没有回过故乡。
　　寒门入仕不容易，陶融醉谨言慎行，不敢露出任何破绽。他也很思念家人，可是出于政治和安全的考虑，他硬是忍下了思念不把他们接到京畿团聚。故而朝中的人只知道陶太傅出身颍川郡，却没几个人知道他的母亲和妹妹还健在，低调的生活在老宅里。

　　反正也不急着回京复命，陶融醉便找了一只轻便的快船，准备回颍川一趟。
　　三天后晴空万里，船家说是个出行的好日子。陶融醉带着合雅，快船一路顺畅，第二天上午到了颍川渡头。
　　没有人知道当朝太傅悄悄回了故乡，陶融醉看着变化巨大的郡城，心中感慨万千。他竭尽心血治理的嘉夜越来越好，他不负人民却独独对不起养育他的亲人。
　　凭着记忆找到陶府，小时候破旧的街道全都重建，小时候寒酸的老宅也翻新成了新院。
　　陶融醉眼眶发红站在陶府门前却迟迟不敢进去，近乡情怯，从来没有出现过酸涩、愧疚和思念在这一刻汹涌而来，他抬起手想敲门又颤抖着收回。
　　透过木门隐约能听见里面的声音，有老人喑哑的笑声，还有男子低沉的声音。家里多了什么人吗？陶融醉心里一紧，刚想敲门，大门猝不及防地打开，他和里面正要走出来的人面面相觑。

　　眼前的人五官明朗，看起来一身正气。他的年纪跟合奇差不多，只是气质更稳重。见到陶融醉，他愣了下。
　　陶融醉习惯性的观察他，眼里带上了审视和质询。上位者的威压让这个年轻人收起笑容，“你是什么人？”
　　陶融醉负手往前一步：“你——”
　　他刚开口就被忽然出现的合奇打断，“庄少爷，谁来了——少爷？！！”他不敢相信地拉着陶融醉，激动地大叫，“真的是你！少爷回来了！”
　　合奇的叫声吸引出大厅里的人，陶融醉越过一脸迷惑的庄秀颀，神色严肃地往里走去。
　　侍女扶着陶老夫人急急走出来，“谁回来了？”
　　陶融醉固定每三个月给老宅送物资，半年跟他们通一次信。信中只说最近的趣事，安慰陶老夫人等局势稳定就接她去京畿。陶老夫人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当了多大的官在忙多重要的事，她只盼着儿子回来。可是自从女儿陶溧津被人从京畿送回来，儿子绝口不提官场上的事，陶老夫人便明白儿子身份特殊不能泄露出去。她理解儿子，便对外宣称儿子在外地做官，事务繁杂抽不开身回家。她的深明大义让陶融醉毫无后顾之忧的在朝野厮杀，这也正是陶融醉最惭愧的地方。
　　如果不是撞见合雅，他都没想过回颍川郡。

　　“融儿？是我的融儿回来了！”陶老夫人看到多年不见的儿子，激动地语带哭腔。陶融醉红着眼眶，额头青筋凸起，跪在陶老夫人面前：“娘，孩儿不孝，来看您了——”
　　听见动静跑出来的陶溧津看着这一幕瞪大了眼睛，她手里还拿着根银针，指着陶融醉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发出一声尖叫跑回了屋子。
　　陶老夫人摸着陶融醉的头顶，老泪纵横。合奇眼泪汪汪地看着这一幕，没注意到庄秀颀古怪的神情。
　　“所以他就是溧津的哥哥，那个离家做官十几年没回来的大少爷？”庄秀颀发出震惊的质问，合奇还在擦眼泪，打了个气嗝点头说：“就是他，我们大少爷，在京城当大官！”
　　庄秀颀捂着额头，泄气的想：那自己和溧津的婚事恐怕要推后了，他的这位大舅哥可没那么简单。

　　母子相拥哭了一场，陶融醉说了很多道歉的话，又仔细向母亲说了现在的情况，但对自己在朝廷里的身份依然只字不提。陶老夫人没有逼问他，声音沙哑地说了些近些年的事。
　　陶融醉小时候天赋出众，被知府推举到儋州求学。学院的庄先生看重他的资质，将他带回儋州亲自教导。期间他只知道庄先生是位很受学者追捧的大师，不清楚他的具体身份。后来庄先生举荐他入仕，他有幸得到夜黎女皇的青睐，进入稷下学宫教导夜衍星，渐渐有了如今的地位。
　　庄先生对他恩重如山，不仅教他知识，还资助了他的家庭。合奇就是庄先生送他的书童小厮——可他却是个迷糊跳脱的性格。
　　虽然庄先生还收了夜虞宓这样的弟子，推举他入仕也是别有居心，可陶融醉依然感激他。
　　按照陶老夫人的说法，庄先生一直照顾着他们。逢年过节都会派人送礼物，她身体不舒服也会有大夫上门诊治。而庄秀颀——他也是庄先生的学生，跟陶融醉一样接受庄先生的教导和资助。他这两年也经常来陶家帮忙，因为他和陶融醉是同门师兄，陶老夫人和陶溧津都很喜欢他。
　　庄秀颀跟陶溧津年纪相仿，而且他不介意陶溧津的古怪性子和言语缺陷。陶老夫人有意让陶溧津嫁给他。

　　知道庄秀颀的身份，陶融醉对他接近母亲的目的持怀疑态度。他们都是庄先生的学生，而庄先生在教导他们的时候都有意无意把虚伪狡诈和欺人弄权教给了他们，他骨子是善是恶自己很清楚，夜虞宓的行事作风就更不用说，那么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师弟，恐怕也不是良善之辈。
　　陶融醉笑着应付陶老夫人说：“溧津年纪不大不急着成亲，而且我回来了，庄秀颀的人品到底怎么样我要好好考察，这件事我来管，母亲就不要操心了。”
　　陶融醉的成长让陶老夫人陌生又欣慰，他的儿子终于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跟陶老夫人谈完话，他去找陶溧津。陶溧津小时候因为无法正常说话脾气也变得古怪，有时候较真起来比夜衍星还固执。小时候她在京畿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夜虞宓的原因被送回老宅。他知道当时送她走的时候哄她说“将来接她和母亲到京畿”，这些话她肯定一直都记在心里而且恨他骗人。
　　他不知道怎么弥补她，只好拿在鳜县买的小零食去哄她。多久才能哄得她原谅自己，就得看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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