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分明快要入夏了，可太阳依旧落得那么匆忙，不知不觉间，已经落到了半山头，仿佛迫不及待地结束一天的工作。

　　天已经几近黑透了，阮念遥借着学校里昏暗的盏盏路灯，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教学楼的后方。

　　远远地，她便看到有一个人早已等在那里。

　　——分明刚刚跑得那么急切，但当这人真站在面前，她反倒是怂了。

　　阮念遥匆匆忙忙地调整着呼吸，踩着从树杈枝丫间漏下的点点光斑，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人身边。

　　是尹追。

　　尹追像是已经站了一段时间了。他的脑袋耷拉着，肩膀处有温差带来的点点露水，将校服染成更深一层的颜色。

　　他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墙外的方向，像是在等月亮慢慢悠悠地爬上来。

　　“嗨。”是阮念遥率先打了个招呼。她颇不好意思地伸手招呼了一下，局促得连呼吸都做不利索。

　　“嘿吼。”尹追像是没发现她的不安一样，依旧笑眯眯地回应着她的招呼。

　　“久等了吗？”阮念遥像是在没话找话。

　　“还好吧。”尹追歪着脑袋，笑得像一只狡黠的猫。

　　终于，阮念遥走到了他的跟前。她感觉到对方身上正无声地蒸腾起细细的热气，估摸着是因为站在外面太久了的关系。

　　“阮阮。”看着阮念遥从阴影里彻底走出来，尹追突然出声唤了一句她的名字，“要去看电影吗？我这儿有两张票，情侣座，是时下最流行、最浪漫的电影。好巧，你来了。”

　　是啊，好巧。

　　阮念遥接过尹追手中的一张票，陡然皱起了眉头，“可是这上面的时间显示，电影已经开始了呀。”

　　尹追从她手上重新拿过票子，拧着眉头看了一眼，“哦，好像是这样的……不过没关系，我们快点赶过去，还能看半场。”

　　阮念遥一时摸不清尹追的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啊，是吗？可是现在是晚自习的时间诶，我们怎么出去呢？”她的后背湿漉漉的，是被先前急急跑来的时候流下的汗水打湿了的，现下晚风一吹，竟让她感到丝丝入扣的凉意。

　　“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尹追的表情很是得意，“我们可以翻墙出去啊，翻墙你会不会？”

　　“我会。”阮念遥回答得笑意盈盈。

　　“别吹牛了。”尹追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到时候怕了，可别哭着求我帮你。”

　　依照着阮念遥早上教的种种步骤，尹追先是将书包扔过了矮墙，再伸手攀住身边矮树的枝丫，手一用力，双脚一蹬，便将自己甩上了枝头，后又借着枝干，一跃跳上了矮墙头上。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了上来，宁静的月光洒在他稳稳地坐在墙头的身影上，形成一道温柔的光晕。他屈起一条腿，居高临下地看着墙下仰着头看他的阮念遥，向她伸出一只手，说：“来，阮阮，抓住我。”

　　阮念遥也不客气，她出来得匆忙，没带书包，只身一人身轻如燕地拉住身边的枝丫，一手抓住尹追的手。大概是太久没做这么荒唐的事儿了，虽动作有些生疏，但好歹阮念遥也是顺利地翻上了矮墙，和尹追并排坐到了矮墙之上。

　　“你看，我说我可以的吧。”阮念遥转过头去看尹追的脸，笑得得意洋洋。

　　“嗯。”尹追点头，“阮阮很厉害呢。”

　　阮念遥不知怎的，看着他被月光晕染得格外温柔的面目，一时间竟有些晃神。

　　可也就是这一走神间的工夫，尹追已经翻身下墙，手脚利落得根本不像是第一次翻墙的样子。

　　他拍了拍手上不小心沾到的泥土，仰头看着还在墙上摆着双腿的阮念遥，嘴角噙着丝丝笑意。

　　“阮阮，跳下来，我接着你。”或许是这墙真的不算高，又或许是尹追的身高在一众还没发育完全的高中男生里过分出众，他的长臂一伸，好像都能伸到墙头，将那阮念遥给抱下来了。

　　不自觉地，阮念遥的嘴唇有些发抖，但她还是要硬着头皮冲墙角下的尹追喊话：“不用，你起开，我会翻墙的时候你还光着屁股打酱油呢。”

　　或许是阮念遥形容得太有画面感，让尹追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

　　他抬眼看去，女孩儿身后是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她坐在墙头，就好像坐在月亮里。

　　他就站在那墙角下，噙着一抹笑，伸着手，等着女孩儿从月亮上跳进他怀里。

　　说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阮念遥虽一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翻墙的高手，但其实她那点儿不足挂齿的经验已经是小学时候的事情了。

　　那时候年纪小，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又有路轻舟陪着，她自然可以向尹追夸下海口说，她是个翻墙的高手。但已近十年过去，当她再一次坐上墙头，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是的，没错，她发现自己，居然恐高。

　　分明小时候的身形比现在还要矮小，却是从墙上说跳下就跳下，连眼睛都不带多眨一下的。可直到现在，哆哆嗦嗦的她从墙上望下去，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居然多了个恐高的坏毛病？！

　　尹追也不催她，就伸着手，站在那儿，默默地等她。

　　阮念遥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像是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哐”的一声就跳了下去。

　　她不敢看，闭着眼睛，听见耳边的风呼啸而过，紧接着，就触到了一具软和儿的身体。

　　是尹追，想伸手去接她，却被阮念遥视死如归的冲劲儿怼得一时脚下不稳，又怕跌到她，便牢牢地抱着阮念遥，在墙后的稀疏的草坪上滚了结结实实的一圈儿。

　　女孩子的身上似乎天生带着一种微妙的、好闻的香气，像栀子花，又像茉莉花，萦萦绕绕在他的鼻尖，说不出的好闻。尹追的鼻子耸了耸，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阮阮，快起来，我们看电影要迟到了。”

　　阮念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直接撞进了尹追的怀里，急得手忙脚乱地试图从他身上下来，却不料因为刚才的反作用力过大，脚腕着地的方式不对，此刻的脚腕处已是一片酸痛。

　　她眼泪汪汪的，憋着一张小嘴，像一只委屈得不行的小猫儿，“不行不行，疼的……”

　　“唉哟。”尹追搂着她坐起来，“我刚刚说啥来着吧，说我接着你，你还不让，说你会翻墙的时候我还光着屁股打酱油呢是不？得了吧，你又哪见过我光屁股的样子哦。是不是脚麻了？来，让我瞅瞅。”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握她的脚踝，却被她执拗地甩开，愤愤不平地将脸和脚一起转到与他相背的方向。

　　尹追一时愣住，不经意间，就让阮念遥咬着牙，不说一句话站了起来。明明脚踝依旧是又酸又麻，却再不喊疼，仿佛刚刚那个泪光闪闪的阮念遥只是他的一个幻觉，而真正的阮念遥，是眼前这个一瘸一拐走向远处的背影。

　　“喂！”尹追在她身后跟着喊，“你等等我！阮阮！”

　　阮念遥顿了一拍，紧接着就以刚刚两倍的速度吭气吭气地笔直小跑起来，完全不拿身后的人当一回事。

　　尹追在她身后紧紧地追着，不懂自己是不是又惹阮念遥生气了，心里暗暗嘀咕着：我们不是要去看电影吗？为什么突然变成竞走比赛了啊？

　　————

　　电影不算好看，莫过于凑了几个老少妇孺都叫得出名字的大牌明星演一场狗血喜剧，更何况他们只看到了最后一小时的情节。

　　但幸好尹追买的爆米花够大份，两人也就算轻松愉快地度过了这一小时。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天已经黑得透透的了。这时候，即使是学校的晚自习，也早已下课了。阮念遥这才惊觉自己没有带书包，只好悻悻地和尹追一起，跑回学校去拿。

　　尹追好像是第一次去电影院看电影，一直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猛夸女主角漂亮，就被阮念遥一句“她不是换头的？演戏也全靠抠图不是？”给打发了去。没想到这下尹追急了，几乎是跳起来跟她争辩说她对这位女演员有偏见！

　　阮念遥默默地看了一眼他被气得通红的脸颊，硬生生将要到嘴边的吐槽给咽了下去，心想：嗯，直男你高兴就好。

　　“尹追啊。”阮念遥想了想，还是决定旁敲侧击地问一下。

　　“哼？”尹追的心情似乎是还没调整过来，不大愿意跟阮念遥说话，只是从鼻子里轻飘飘地冒出一个“哼”的音节。

　　“那个，你今天不是本来要和凌虹慧一起看电影的嘛？”阮念遥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看着身侧少年硬朗的侧脸。

　　“没有啊。”尹追轻轻地、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我没有将电影票塞进去。”

　　阮念遥愣了一下，直接站定在了原地，“为什么？”

　　顺着阮念遥的脚步，尹追也站定在了她的身边。他身材颀长，头发在沿路的街灯之下泛出隐隐蓝色。

　　他站在那里，目光沉如水。

　　“阮阮，你不可以这么利用我。”

　　“……”阮念遥张了张嘴，依旧是没能发出一个音节——只是她的小腿肚，已经开始不住地颤抖。
　　尹追的目光如此温柔，好像此生从未如此温柔过，“阮阮，我不喜欢凌虹慧，是你说让我喜欢她的。我听了，我努力过了，可我还是不喜欢她。”他垂下脑袋，轻轻地摇了摇头，“对不起。”

　　“不用不用。”阮念遥急急地伸手去遮他的嘴，“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的。”

　　尹追却轻描淡写地躲开了，“阮阮，你不可以这么利用我。如果你喜欢谁，你要告诉他，而不是利用我。”阮念遥浑身抖了一下，“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我愿意帮你，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喜欢上她，所以……所以，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让我去给她送早饭了？”

　　他的眼睛里仿佛盛了一汪澄澈的湖水，委屈又真挚，让人不忍心对他说哪怕一句狠话。

　　已经早早地有蝉在树上，急不可耐地发出聒噪的蝉鸣，像是在预示着一个新的夏天的开始。

　　阮念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尹追，对不起。”

　　她的声音小小的，险些要被喧燥的蝉鸣盖过去。

　　“是我没有考虑好你的心情，没有及时发现到……”

　　她的声音，突然被打断。

　　——是尹追忽然抱住了她。

　　他的手臂有力结实，用力地箍住她的肩膀。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听见对方心脏的跳动仿佛就在耳边。

　　扑通。

　　扑通。

　　“没关系的。”他的声音很近，近得她的耳蜗都产生了阵阵痒意，“阮阮，我没有喜欢过人，我希望以后，你还可以教我。”

　　尹追说话的速度一直很慢，阮念遥时常觉得是不是因为他在家乡经常使用方言，导致他现在和高中同学说话都要用普通话，有些不习惯的缘故，时常说得磕磕巴巴的，引得阮念遥时不时忍不住要去纠正他的口音。只是这会儿，他说得格外真挚，即使依旧是慢慢吞吞的，却意外让她觉得可爱。

　　“好。”她伸出手，回抱住他的肩膀，用力地，“以后，我教你。”

　　“阮阮。”尹追忽然松开了怀里的人，将她的面庞和自己摆在同一水平面上，表情好不委屈，“那我以后能不能不去给凌虹慧送早饭了呀？每天都要早起半个小时，我实在是不够睡了，困得不要不要的。”

　　阮念遥“噗嗤”笑出声来，她连连拍着尹追的肩膀，“好好好，不送不送。不瞒你说，我这一个月来跟着你一起早起，黑眼圈都重了，还得瞒着路轻舟，可愁死我了。”

　　“啊路轻舟……”尹追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他这两天看我的眼神也不大对劲儿，我总怕就被他一眼看穿我俩的秘密……”

　　“不对劲儿？哪里不对劲儿？该不会是像那个主力后卫那样的不对劲儿吧？”

　　“不是啦——”

　　说着笑着，直到九点半，两人才回到学校的大门前——终于不用翻墙了，阮念遥扭动着自己尚显酸软的脚踝暗暗松了口气。

　　本以为需要和门卫好一番交涉才能进到教室去拿书包的阮念遥和尹追突然发现，那个站在校门口，背上背着一个书包，手里还拿着一个书包的人，岂不就是路轻舟吗？

　　阮念遥第一个冲上去，十分狗腿地抢过路轻舟手中自己的书包，笑得极其谄媚，“哎呀，路轻舟，谢谢你呀，你咋知道我书包忘拿了呀？”

　　路轻舟不说话，只冷冷地看了阮念遥一眼，吓得她心脏“咯噔”一声，直心虚地“嘿嘿”笑。尹追在阮念遥的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可还未等他开口，就听见路轻舟冷冷的声音：“尹追，你逃课了，还带着遥遥一起。”

　　尹追霎时间就知道了什么叫“六月飞霜”——他真的是比窦娥还冤呐，天地良心，什么时候倒成了他带着阮念遥逃课了？！

　　他连忙用眼神向阮念遥求救，谁知道，这小妮子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已经一边抖着腿，一边昂着头，悠悠闲闲地吹起口哨来，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他气得直想上前掐住她的脖子，却不料，阮念遥已经恢复狗腿的身份，抓住路轻舟的胳膊，摇啊摇，“路轻舟，时间不早啦，走，我们赶快回家吧！”

　　路轻舟点头，转头就帮阮念遥将书包背好，有说有笑地与她结伴而行。

　　果不其然，两人都自动忽略了某个在大夏天，因为无法洗脱的冤屈而站在一片皑皑大雪中的同窗好友。

　　那尊“冰雕”抖了一下，抖落了身上层层雪花，双唇不由自主地颤抖：

　　“啊啊啊啊啊阮阮，你给路轻舟解释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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