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佛

　　空寂进来了。
　　他伸手摸了一下书案的桌面，很干净，一尘不染，也许是结界的缘由，灰尘也被阻隔在外。
　　书案上凌乱的放着几宗文卷，大致就是判官又遇上了难以裁决之案，要沈凉来最终决定。文卷的一角，有一封紫色的信，被压在最底下。

　　紫色？沈沈不喜欢这个颜色。
　　空寂之前在东佬门时曾看中过一支紫色的发钗，沈凉却不喜欢，最后自己挑了支红色的。

　　空寂把那封信抽了出来，好在只是信封是紫色，里头的信早早就被拿出来和信封交叠放在一起，是普通的白纸。

　　信为私密物品，空寂本来打算折好了放进信封中，哪知在折叠时无意瞥见几个字眼。“空寂”“佛子”“渡劫”。

　　他只愣了一瞬，便立刻将信展开来。

　　上面只有短短几句话，大意是找到了渡劫之法，可以找寻身怀大功德之人，与其双修。这样是净化身体阴煞之气的捷径。

　　信上直白写着“王上上次所提固阳静安寺空寂，乃三十三重天上佛子历劫，可为最佳人选。”
　　落款是星盏，沈凉说过，星盏是酆都专司占卜的鬼将。

　　空寂的眼前又闪过沈凉的笑脸，他跳进自己怀里的模样，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撒娇的模样，他生气的模样……一桩桩一件件竟然全部是骗局！

　　空寂后退几步，正巧撞到了书架，那书架摇摇欲坠，终于往后倒下，上面摆放的书尽数散落在地。

　　屋子里发出巨大的声响，外头伺候的鬼使也不免疑惑，于是高声问：“王夫可有事？”

　　“……无。”

　　里头的人回应了，鬼使们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那人虽然只说了一个字，鬼使却好像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主子的心事他们是猜不得的，于是鬼使们摇摇头，又自己干自己的事去了。

　　王夫？王夫！
　　这两个字如今听来只觉得讽刺。

　　沈凉骗自己？他从去钟鸣县开始就是个骗局！
　　他一直在试探自己，他从一开始便只为了渡劫而勾引自己与其双修。
　　最可笑的事自己还傻乎乎的以为沈凉与自己是两情相悦，还费尽心机去找寻能够积攒功德的方法，还不惜还俗和沈凉来到酆都。

　　是不是这一切在沈凉看来都是笑话？

　　空寂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捏紧了手里的信纸，眼底开始跃出红光。他听到自己心底那个沉寂已久的声音在呼唤自己：
　　他骗了你，你还爱他？真是可笑！太可笑了！
　　还说你是佛子历劫！其实就是个被人骗情骗爱的傻子！你怎么会爱上他？送上门成为他的补品？他是鬼王！这酆都的鬼王！这千年来见过的东西多了，难道会为你一个人停留吗？
　　……

　　不是的！不是的！
　　空寂捂着耳朵，不想听到那个声音，但那声音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他整个人。
　　沈凉不会这样的！他叫自己等他，等他出来！等他度过天劫！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还真信你可真是天真？佛子们都和你一样天真吗？”空寂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虚影，慢慢的，那被黑气笼罩的面部浮现出一张脸，和空寂一模一样，只不过那双猩红的眼睛里却没有空寂的慈悲与温和，尽是杀戮和黑暗。

　　他还在说话：“他需要你帮他渡劫，然后他飞升成鬼仙，而你呢？你明明在佛门静心修炼，却因他破了色戒，如今更是为了他还俗，再也不能修得圆满。你只会一次次老去、死去，再入无尽的轮回！”

　　空寂摇着头，使劲挥舞着手臂，想要打散眼前的虚影，但黑影却没有实体，一次次凝聚在一起，发出尖锐的笑声。
　　“你这样的蠢货，怎么还奢求沈凉对你动心？”

　　空寂好像再也受不了那四面八方的笑声，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心魔出来了，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眼前的影子！

　　空寂的脸色苍白，额角却有暴起的青筋，豆大的汗珠低落在地。他终于抬起手，降魔杵的出现了。

　　心魔看着空寂这副模样，更加猖獗了：“你有本事杀了我啊！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杀了我？你还想杀了我？”

　　“滚！”
　　空寂怒喝一声，手中的降魔杵金光大盛，劈出的历风狠狠打在虚影的身上。

　　虚影消失了，空寂也跪在地上，喷出一大口鲜血。

　　“怎么了！怎么了！”
　　听到房间里的动静，三个鬼使直接推门进来了，但是一进门，还未消弭的金光就直冲其中一个鬼使身上过去。鬼使惨叫一声，只听见一阵“刺啦”声，化为两滴黑色的粘稠物掉在地上。

　　“有！有法师！有法师混进来了！”
　　剩下一个往后屁滚尿流的跑开，直接去了尚理大人的尚务殿。

　　空寂随着鬼使的脚步也往外离开了。

　　他知道鬼门的方向，他要出去。

　　通往鬼门的路上还有三五成群的阴差，空寂推开他们，跌跌撞撞往前跑去。

　　“怎么回事啊！”被推开的阴差捂着自己的手臂，愤愤不平地看着前面那人。

　　其中一个阴差在空中轻嗅了两下，道：“我怎么好像闻到了生人的味道。”

　　“有吗？”

　　“没有吧……”

　　空寂的脚步很快，已经走远了，味道也消散的极快，剩下的阴差没有闻到生人的气味，也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鬼王寝宫出现法师，可不是小事。尚理在那个鬼使的引导下来到寝宫门口，果然看到地上两滴粘稠的液体，那是鬼使死去以后留下的东西。
　　尚理蹲下来，用食指点了点那液体，再闻了闻液体的气味。

　　确实有灵力的味道，而且还是人间灵力深厚者才能留下的。

　　寝宫里面是王夫……糟糕！他大踏步进去，四处看了看，没看到王夫。于是立刻提起那个鬼使的领子，问道：“王夫呢？”

　　“王夫、王夫、王夫就是法师啊！”

　　王夫是从人界来的，刚开始身上并无生人的气味，也许是王上替王夫处理过……总之，这件事不能大肆宣扬。

　　尚理看了看手中的鬼使，然后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片刻后，尚理整了整衣袍，离开了寝宫。而寝宫原来的门口，又多了一滴粘稠的液体。

　　十二将们再一次聚集在一起，为了王夫的事情，王夫消失不见，必须在王上回来前找到下落。
　　但是事情又不能声张，鬼将们只好找了自己的心腹去办。

　　十二将们联手起来办一件事的效率还是高的，两日后就传来了消息，好像是某位阴差去凡间引魂时曾闻到过生人的味道。因是酒后之语，同桌的阴魂们也没有当回事。
　　不过这短短一句话却被呈到鬼将的面前，王夫有下落了！
　　阴差后来交代，说是自己与同伴在黄泉路上往鬼门走的方向时，身边有人经过，好像闻到过一阵生人的气味。

　　鬼门？！

　　十二将们听到这话都慌了，今日是七月十四，夜半鬼门就要开了，王夫还没有下落，这鬼门一时间也开不得。可是王上不在，他们都没有下禁令的权力。
　　如此一来，只能在鬼门出守株待兔，看看能否找到王夫。

　　酆都的时间和凡间不太一样，凡间夜半时，正是酆都午时。眼看时间快到了，留下三位鬼将开始蹲守王夫的下落，剩下的几位要去打理鬼门事务，分身乏术。

　　鬼门前已经排上了长队，阴魂们或惨白或青黑的脸上都显露出些许期待，他们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可以尽情在凡间流连，看一看自己家人或凡间美景。

　　留守在这里的有一位是酆都管理钱财的，叫户拾。他看了看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说：“咱们总不能一个一个看过去啊，不如去问问守门的牛头马面？”
　　阴商殿的鬼将听了，说道：“也是，不如去问问，实在没有下落也可以叫他们留意着。”

　　三人还没说完，时辰很快就到了，不过出门还得检查，不得放行罪大恶极者，因此检阅时倒也算不上快。
　　三人留了两人盯着队伍，剩下一人直接去找了守门者。

　　牛头和马面一看来人是酆都司隶的上级，立刻恭维道：“尹久大人所来何事？”

　　尹久拍了拍牛头的肩，问道：“前两日王上回都时，你可记得身旁有何人？”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不等牛头回答，马面就抢先一步说：“王上难得见一次，再者王上身旁那人也是十足的潇洒，我等就留意了一下。”

　　“这样，你们这头要检阅出门的阴魂，也留意一下那人，知道吗？找到了有重赏的。”
　　尹久话音刚落，就见牛头一脸为难，他见状问道：“怎么了？有问题吗？”

　　牛头看了一眼马面，扭扭捏捏半晌，终于说道：“不是我们不愿意，实在是那人两日前就已经出门了……”
　　“什么？！”尹久高声震惊。

　　不远处盯着阴魂的两人听到了，也忙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夫、王夫已经出去了！”

　　坏了！他们只想到了王夫是凡人，没有阴差令，出不了鬼门，却没想到王夫早就已经出去了！

　　牛头马面不敢说的是，当时看到空寂独身前来，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想到他能和王上单独在一起，估计也是这酆都新上任的惹不起的大人物。于是没有阴差令，他们也放行了。
　　酆都只管阴间事，插手不了凡间人。这王夫回到了凡间，他们便是再怎么着急，也是鞭长莫及。

　　如今只有王上出关了，他们去请罪，兴许还能挽救一二。

　　* * *
　　空寂出了鬼门，却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他下了山，又看见了那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茶棚。

　　“客官您喝什么？”因为太忙，茶棚的老板叫了自家儿子来帮忙，一来二去，老板儿子对这招待客人的流程清楚的很。
　　空寂寻了一处位置坐下，随口道：“随便一碗茶吧。”
　　“好嘞！”

　　不一会儿，空寂对面的空位坐上了一对母子。母子二人皆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看着是清贫人家。
　　孩子约莫五六岁，正是爱玩的年纪。他有些坐不住，扭来扭去都不舒服，终于把目光投向对面一个大哥哥。
　　大哥哥还是长着头发的模样，冷峻的眉眼，淡漠疏离的气质，无不吸引了小家伙的注意力。
　　他看了一会儿，道：“哥哥，你也是去敬香吗？”

　　“嗯？”空寂微微动了下头，看向眼前的小孩。

　　小孩的母亲倒是很不好意思，忙拉过自家孩子，说：“实在不好意思，小孩子在家里野惯了，打搅您了。”

　　“无妨。”正在这时，空寂的茶也上来了，他端着抿了一口，说：“施……你们是去静安寺上香？”

　　“是啊”，妇人叹了口气，又道：“孩子他爹之前断断续续病了一月之久，家里的钱都给他抓药了。不过前段时间我与小雨来这儿敬香以后，孩子他爹的病好转不少。这部，我们今日再来一次，拜谢菩萨的恩德。”
　　“嗯。”空寂应了一句，没再接话。对面妇人看空寂不想再说话，也识趣地没再开口。

　　静安寺又是一日繁忙的模样，后院的僧人在上课，不过前院最近信众多，方丈加派的人手也多。
　　正在替信众点香的小僧远远看见了前两日离去的空寂师兄，惊得连手里的香都忘了点，还是信众问了一句，他才反应过来连连道歉。

　　“空寂师兄回来了？”
　　“方丈不是说他走了吗？”
　　“空寂师兄怎么看着脸色不好？”

　　一群小僧念叨个不停，只见当事人已经往后院去了。

　　得到消息的方丈自顾自叹气，他早知道这情劫哪有那样好过，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冥冥之中自有天道注定。
　　“方丈。”空寂又一次回来了他曾以为再难回来的地方，明明只是两天，却已决定天差地别，心境再不复从前。

　　“回来了？”方丈点点头，道：“回来了就去上课吧，你最近没有给他们讲经，一个两个都听不懂了……”
　　“不，既已还俗，便再难入佛门。”空寂摇摇头，回绝了方丈的话。

　　方丈却觉得很意外，问：“那你今日再来这儿，不是回来又是为何？”

　　沉默了很久，空寂突然笑了笑，声音却含着无尽苦涩：“从前是我度化他人，如今自己却看不透这红尘俗事，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今日空寂前来，是为告辞，往后山高路远，只怕再无相见之期。”空寂双手合起，道：“阿弥陀佛，多谢方丈从前的照顾，空寂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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