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记

　　有一天夜晚，聂云独坐房顶饮酒。她酒量不错，但从未这样喝过。夏蘅问她为何如此感伤，聂云道：“我在怀念一位故人。”

　　夏蘅问：“他还在么？师父要是想念这位故人，可以去看他呀。”

　　聂云叹了口气，道：“阿蘅你记住，一念生，一念死，一念之差便可让人坠入地狱。你将来一定要持身立正，信念坚定，方可不辱你夏家门楣。”

　　夏蘅那时只有十一岁，对聂云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特别懂。但向来听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她，竟然将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上。

　　一念道：“施主很有慧根。”他转头看着陆酌，忽然一指点向陆酌的胸口。

　　夏蘅急道：“你干什么！”正要上前，一念闪到陆酌身后，在他后背点了五指，分布于肺俞、心俞、脾俞、肝俞、肾俞五穴。她犹犹豫豫停下，又见一念将陆酌手臂抬起，两指同时点向天泉两穴。陆酌眉头一皱，看上去十分痛苦，却并未动弹。一念欣慰地点点头，将手掌一舞，轻轻放在陆酌背心。一股白气从一念和陆酌的背心只见骤然升起，陆酌盘腿闭眼，额头冒汗，神情却渐渐轻松舒愉。

　　小虎未见过这阵势，拉着夏蘅问道：“阿蘅姐姐，大师父在做什么？”

　　夏蘅目不转睛看着他二人，道：“他在疗伤。”

　　“疗伤？”小虎十分好奇，想要凑近看，谁知刚一靠近，胸口不知碰到哪里来的一道力，忽然将他撞飞。夏蘅忙接住他，说道：“这和尚内力高得很，不要靠近，否则会伤了你。”

　　说话的功夫，一念已经收了掌，指着方才被无戒劈开的那半截树，说道：“施主，你试着运运气打那棵树。”

　　夏蘅忙道：“我师姐说他不能过分使用内力。”

　　一念道：“施主放心，我不会让他有事。”

　　陆酌听罢，毫不犹豫地运气，使足全身力气一掌劈过去。掌风飞去，那半截树摇摇晃晃，已然快倒。陆酌又忙收了掌，摸着胸口感受了一下，竟一点不适都没有。他有些不信，又一掌打向旁边的石头，身体果然无事。夏蘅见他已然好了，喜不自胜，乐着乐着，又想哭，心中想着：“他就此好了，我也不必再自责了，一生都会快乐。”

　　陆酌知自己的伤势已好，浑身轻松，兴奋不已，只想跳起来在树林里跑个遍。他定定神，忙抱拳单膝跪下，“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一念道：“施主仁义，知那树也有生命，及时收掌，不教它连根拔起。贫僧传你一套心法，名叫‘护心经’，他日你若再遇险，可保你平安无事。”他说完，有些为难地看向夏蘅。

　　夏蘅一怔，道：“师父还怕我偷学了去不成？”

　　一念道：“佛家普度众人，不计较这些。只是这门心法不适合女子学，若施主在旁边听进了心里，只怕此生修为功亏一篑，甚至会送了性命。”

　　“哦，”夏蘅知一念是为她好，心里万分感激，“那......我去那边等着。”说着便往树林那边走了，走了很远，确定听不到他们说话，方才停下。

　　此刻太阳正当头，这林中的倒是比那边凉快许多。夏蘅干脆找了棵树，靠着坐下来准备小憩一会儿。这时，小虎也踩着小步子跑过来，喊道：“阿蘅姐姐，我也来了。”

　　夏蘅笑道：“你又不是姑娘，可以在那边听听的。”

　　“我也听不懂。”小虎嘟囔一阵，似乎很是懊恼。

　　夏蘅安慰道：“没事儿，等明天英雄大会过了，让陆大哥教你。”

　　“陆大哥教我？”小虎看着她，“你不是说你来教我么？”

　　“这......”夏蘅不知怎么回答他，沉吟半晌，灵机一动，“这练功要从简单的开始学起，我的武功太高，不适合你学，让他教你正合适。”

　　小虎半信半疑，看向陆酌那边，说道：“他今天说要教我，我没答应，早知道我就答应了。”

　　“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答应呢？”夏蘅一把拍向他的后脑勺，“你这小脑瓜想的什么”

　　小虎道：“我就想着事先求了你的，如果转头又向另一人请求，也实在太没有恒心，有失大丈夫风范。”

　　夏蘅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你看我，从小到大教过我武功的有四个人，难道我也是那三心二意之人？”

　　“这不一样嘛。”小虎并未追问为何会有四个人教夏蘅武功，只见陆酌那边好像已经完事，他回头和夏蘅相视一眼，一起过去。

　　一念正和陆酌告别，“贫僧告辞了，”他看向无戒，准备伸手给他解穴。

　　陆酌给夏蘅递了个颜色，夏蘅忙道：“大师且慢！”

　　一念停下动作，看向夏蘅，不知她要做什么。夏蘅笑道：“师父，这灭佛僧死性不改，你若解了他的穴道，他照旧去杀和尚，岂不成你的罪孽了？”

　　一念愣了半晌，有些为难。

　　夏蘅笑道：“我有一计，还望大师莫要怪罪。”

　　一念道：“施主请说。”

　　夏蘅想了想，走到无戒身边，从怀里拿出一粒丹药，忽然一指点向他的喉咙处，无戒立时张开嘴，夏蘅趁机将药放了进去，再合上他的下巴，拿药便落进了无戒肚子里。

　　一气呵成，夏蘅拍了拍手，笑道：“师父，您可以解穴了。”

　　“阿弥陀佛！”一念一指便将无戒的穴道解开。那无戒站起来，气愤不已，捡起刀又要砍过来。
　　夏蘅忙道：“你可老实点，我刚刚喂给你的可是毒药，若再动武，两日之内，便肝胆俱裂而死。”

　　无戒眉头一皱，显然是害怕了，想进又不敢上前。陆酌道：“那日我碰到韩音离，她将事情原委告知了在下。无戒师父，韩姑娘现在坠入风尘，无依无靠，你以为是谁的祸？你口口声声为了她，可若你当初在身边支撑她，她哪里会成现在这样？”

　　无戒听着陆酌这一番话，并未说什么。他眼神左右飘忽，夏蘅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他眼眶中的泪。她有些不相信，使劲揉揉眼，无戒眼中的悲伤之情更显，心想也不知那韩音离是他的什么人，让这样一个立誓杀一万个和尚的大恶人如此难过。

　　“不用你多管闲事。”无戒怒道。

　　夏蘅冲他说道：“你可别乱跑了，你这毒得需一念师父每三日为你疗一次伤，三年之后便可痊愈。这三年你若是再动内力，他也救不了你，到时你便死啦！”

　　无戒道：“死就死，我不求他。”捡起刀便走。夏蘅见他不用轻功，步伐缓慢，知他是口是心非，害怕了。待他走远一点，夏蘅才道：“师父，您不会怪我吧？”

　　一念道：“施主伤一人而救万人，这也是一种慈悲，佛祖也不会怪罪。希望三年之后，无戒能有所顿悟。”

　　陆酌道：“心病还得心药医，师父，晚辈有个建议，您可将他引去江宁府，或可解他心结。”

　　“贫僧懂了，多谢施主。”一念向他作了一个揖，转身跟上了无戒。

　　看着一念和无戒走远，夏蘅心中百感交集。小虎好奇地问她：“阿蘅姐姐，你给那胖和尚下了什么药啊？这么厉害！”

　　夏蘅和陆酌相视一笑，道：“哪里来的什么药，就是个普通的麻药。那和尚方才觉得浑身有些麻木，才信了我的话。”

　　“这样啊，”小虎恍然大悟，“阿蘅姐姐只是想吓吓他，让他不再伤人。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跟一念师父说清楚？”

　　陆酌笑道：“一念师父是出家人，得道高僧，定不愿意骗人。他若是知道了，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告诉灭佛僧，到头来阿蘅的良苦用心不就白费了。”

　　“什么良苦用心？”小虎问道。

　　陆酌道：“这三年，无戒不杀人，还能得一念师父帮助和教化，三年之后，他或许便能如一念师父所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而且有一念师父跟着，也不必担心有人找他寻仇。”

　　夏蘅听了，唉声叹气，“换做从前，我才没有这耐心呢，这种人，直接下毒废了他武功就是。现在还绕这么大圈子让他改邪归正，真是煞费苦心了。”

　　小虎笑道：“这叫心有灵犀。”

　　夏蘅不解，“什么心有灵犀？”

　　小虎道：“阿蘅姐姐换做从前，你不会这么做，可刚刚陆大哥给你使了个眼色，你便能懂他的意思，这就是心有灵犀啊。”

　　夏蘅脸一红，狠狠地打了一下小虎的脑袋：“谁教你的？叫你胡说八道！”

　　小虎低下头一下蹿到陆酌身边，陆酌将他挡在身后，冲夏蘅笑道：“小孩子的话才是真真的大实话。”

　　夏蘅瞥了他一眼，又道：“我还想问你呢，那韩音离是什么人？我刚刚看那灭佛僧好像很在意她。”

　　陆酌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那是他的亲妹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怎能不在意。”

　　“妹妹？”夏蘅十分错愕。

　　陆酌点点头，接着说道：“他们兄妹二人从小相依为命。二十年前，苦于战乱，为了填饱肚子，养活才十二岁的妹妹，韩谷便在江宁的一家小寺庙出家做了和尚。”

　　“原来他也是和尚？”夏蘅不解，“既是和尚，为何还跟出家人过不去？”

　　“那个时候，为了活下去，有的人当乞丐，有的人当山贼，当和尚更没有什么稀奇。”陆酌冷笑两声，又皱眉道，“不幸的是，有一次韩音离去寺庙探望他，不料被寺里的十几个和尚玷污，差点死了。韩谷一怒之下，将寺庙里的二十八个和尚全部杀了，从此走出佛门，立誓杀一万个和尚，为他妹妹报仇。”

　　夏蘅听完，心中大震，也不知是怎样的人心，竟这般丧心病狂。她心里默默地心疼那个叫做韩音离的女子，“才十二岁......那些和尚实在该死！换做是我，定要将他们千刀万剐！”她想了想，又道，“所以你才愿意帮他......可这和其他和尚有什么关系，为何去牵连无辜的人？”

　　陆酌道：“自那件事之后，韩音离身心崩溃，多少次想要寻死。韩谷本就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又因妹妹的事情深受刺激，实际上精神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一念之差，走上了邪路。”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念生，一念死，一念坠入地狱，聂阁主说得果然没错。那十几个和尚一念之差害了一个无辜的小姑娘，也让自己送了命，韩谷也是一念之差成了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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