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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花(下)
17
山泉潺潺,瀑布飞流直下,溅起玉石之声。
百里霜越双目微阖,静坐在水中,乌黑的长发飘落在水面,容色越见清绝。
年幼时,父亲说:“既想掌忘情剑,便要修忘情境。忘情剑至难至易,今日进速一日千里,他日百年功力散于一朝,都是常事。”
下山时,父亲说:“极于情者,不能忘情;极于情者,方能忘情。越儿天资卓绝,只是困于最后一步已三年之久,此番让你下山,非是为了赵乾坤所托,而是为了你自己。”
脚步声越来越近。
百里霜越睁开眼睛,不出意外地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霜儿,身体还没好泡什么冷水?”薛无渡直接将他抱到了岸上,拿起旁边的白巾抱住湿漉漉的长发,细心擦拭,语气越来越哀怨,“跟你说了,不要这么心急。你一有时间就想着练武,都不陪我!”
此话纯属找打。
自从戳穿窗户纸,两人整天整夜地腻在一起,片刻不离。
百里霜越在感情上像张白纸,薛无渡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哪怕知道对方得寸进尺,哪怕不热衷上床那点事,也由着对方瞎闹。
薛无渡是事无巨细的宠人哄人,百里霜越却是无声的纵容。
“霜儿,叫我名字。”
百里霜越:“项宫。”
薛无渡每次听到这两个字都忍不住笑意,凑过去吻他嘴角。
确定关系后,百里霜越几乎是任由薛无渡为所欲为,不会轻易推开他了,此刻只淡声询问:“此处可有信鸽?”
“没有。”薛无渡一口回绝,捧着他脸颊,迫使他张开嘴唇,探入了舌尖。
百里霜越功力已失,气息比不过薛无渡绵长,片刻后便红意上脸,微微喘息。
只是他自持多年,神色始终端方淡然,未有失态。
“美人,哪天你若是主动一点放开一点,我命都给你。”薛无渡舔了舔他唇瓣,笑得满脸春风。
百里霜越按住他脖颈上穴道,“不必。我要取你性命很简单。”
“……”
薛无渡无言望天,喃喃道:“不解风情的小仙女,败给你了。”
18
百里霜越去屋里换衣服,薛无渡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一只信鸽悠悠地划过天空,俯冲而下。
薛无渡目光一厉,抬手将它打了下来,拿出信件后,头也未抬地将信鸽扔下了山,没发出一丝声响。
——谣言四起,传宫主被忘情剑主斩杀,宫内上下人心浮动。赵乾坤聚集人马,四方来援,已至魔宫百里外。大战将起,求宫主速归!
“一帮废物啊。”薛无渡一眼扫过,信件被碾成粉末,从指缝漏出,风吹无痕。
阴沉表情一闪而逝,他脸上挂起笑容,进了屋子,一把搂住正穿外衣的百里霜越,“霜儿,饿不饿?我做饭给你吃。”
在山上时,百里霜越衣食住处皆有讲究,有专人给他准备,是以下山来一直不习惯。但他不是挑剔的人,对这方面并未多在意。
薛无渡看着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做饭的手艺却是一绝,也不知哪学来的。见百里霜越每次吃的少,就很在意,如今更是变着花样来试探他的口味。
百里霜越知他心意,每次薛无渡下厨,都会吃的多一些。
“霜儿?”
“好。”
得了应声,薛无渡动手做了一桌饭菜,两人坐在一起,像极了新婚的夫妻,不需甜言蜜语,也能看出无边的情意。
今晚的汤鲜美又清淡不腻,入口似雪融成水,百里霜越没出声,却喝了第二碗。
“霜儿喜欢?”薛无渡全程看着他,见此笑了笑。
百里霜越轻轻点头。
薛无渡握着他的手,认真说道:“以后,我给霜儿做一辈子的饭。”
百里霜越静默片刻,忽然微勾唇角,露出一点笑意,极淡,却极美,仿佛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薛无渡看得呆住了。
“霜儿……你笑了!你刚刚笑了!”
百里霜越:“嗯。”
他不会笑,但现在愿意为这个人学。
“霜儿!小仙女!”薛无渡抱住他肆意亲吻,摸索着跌至床榻上,发狠似得扯他衣物,咬他唇瓣,“我的,我的……”
香炉内,烟雾缭绕。
一夜红烛燃烧殆尽。
19
薛无渡在翌日清晨醒来,放纵的后果就是腰上一软,险些跌回床上。
他按了按眉心,运转内力后才好了些。
轻手轻脚地起身穿戴好衣物,薛无渡俯身,盯着床上的睡美人看了会,极尽温柔地落下一吻,“霜儿,我很快回来。”
迷香已燃尽,他再次点燃一根。
20
戴好面具,魔宫宫主重现于人前。
“属下拜见宫主!”
谣言破除,魔宫众人激动地跪地相迎。
薛无渡扫了一眼,慢吞吞地喝了杯茶,才发话:“起来吧。赵乾坤领着那帮乌合之众到哪儿了?”
“已至魔宫外围!左右使与护法们都过去了!”
薛无渡指尖轻点,敲碎了茶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个字:“好。”
21
江湖上,武林盟主一代换一代,赵乾坤算是最劳心劳力又最惨的一位。
全因薛无渡这个大魔头。
武功奇高不谈,还喜欢兴风作浪祸害人。
有些人杀人是为了夺宝,有些是因为结仇,有些是看不顺眼……薛无渡却像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为了作恶而作恶。
赵乾坤当了盟主快三十年了,前二十年兢兢业业,得了一片好名声,原打算就这么退位让贤,偏偏薛无渡打得他一张老脸都丢尽了。
无数人打着诛杀魔头的旗号,尽皆铩羽而归。
薛无渡毕竟是个人,武功再好也不可能挡住那么多顶尖高手,只因那一把至邪魔刀,蛊惑人心,委实邪门。
赵乾坤无奈之下,寻访神算子,终得破解之法,又舍了老脸跑上无妄山,求年纪轻轻的忘情剑主下山。
好在他还念着百里霜越年纪轻轻,没有强行甩烂摊子。
一听闻忘情剑主已入魔宫的消息,赵乾坤便当机立断,召集天下英豪前来助阵,打算将魔宫一网打尽,才有了这么一出。
22
“薛无渡死期已至,你等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两方对峙,正道这边年纪轻些的按捺不住性子,出声叫阵。
魔宫那边也未弱了声势,步天心柔声道:“这位小哥,你再敢胡说,我就先毒烂你的嘴。”
“呸!忘情剑为罗邪刀克星,你们宫主迟迟不出,我看是死……啊!”
步天心正要出手,那年轻人忽然惨叫一声,捂住了嘴巴。
魔宫后方,四个黑袍人抬着坐撵飞速而至,帘子被风吹起一脚,一道沙哑的声音道:“本座如何?你倒是接着说说。”
步天心等人躬身相迎:“拜见宫主。”
赵乾坤面色剧变:“薛无渡!”
正道众人往四周张望,寻找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是在找你们的忘情剑主,大可不必了,本座已有幸会过剑主了。”
赵乾坤肃然道:“不可能,神算子分明……”
“神算子一语定天机,忘情剑的确是罗邪刀克星,只是那位剑主……其他不论。”薛无渡漫不经心的笑了笑,邪气又肆意,故意用十分下流的语气加了一句,“倒真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正道不少人满脸古怪。
赵乾坤甩着胡子,手指着他,许是老人家斯文惯了,一时骂不出什么脏话来。
魔宫众人大笑出声,唯有知道内情的步天心眼角抽了抽,心说宫主您悠着点,可别把好不容易得来的人作没了。
她哪知道薛无渡就是仗着人不在,要把事情做绝,甚至,他就没打算让这些人活着出去——包括魔宫众人。
十三年前布局,如今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就该收盘了。
赵乾坤顺了顺气,“老夫见过忘情剑主,他天资奇高,功夫不在你之下,更有忘情剑在手,绝不可能是你这种人……”
“所谓忘情境,一朝情动便功力尽毁。他久居深山,好哄骗得很,本座略施小计便能令他功力散尽,”薛无渡听不得旁人提百里霜越,故意冷笑一声,“你信不信,他如今就在本座床上?”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所有正道侠士哆哆嗦嗦抖成了筛子。
赵乾坤瞪着眼睛捂心口,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就在此刻,刀光蓦地亮起,炫目而瑰丽。
一道身影跃出,迅如闪电,只一刀,斩正道三分之一的人马。
倒下的尸体里有鲜血流出,漫延至脚下。
刀光在烈日下更添暴戾血腥,仿佛有无数妖魔鬼怪在眼前转动,啮咬人心,无数人捂着眼睛堵着耳朵,哀嚎出声。
魔宫众人也被波及,骇然叫道:“宫主!”
薛无渡持刀站在中央,放荡大笑,仿佛魔神降世。
赵乾坤一马当先,挥刀上前,只是眼前虚影乱晃,握刀的手已然不稳,全是靠着体内内力硬撑。
薛无渡眼神一厉,罗邪刀转动,对着赵乾坤的当头劈下。
千钧一发之际,有剑气如虹而来,震荡群魔,撞开了刀锋。
有人察觉到凉意,忽然抬头,只见一片雪花轻飘飘落在了脸上。
“下,下雪了?”
“四月怎会有霜雪!”
“好……好冷!”
皓日临空,众人却如临寒冬。
熟悉的气息传来,宛如晴空霹雳,劈得薛无渡一个踉跄,不敢置信地退后几步。
一个人让到了一边。
两个人退到了两边。
无数人如潮水分流,尽皆往两旁退开,让出一条道来。
有白衣人缓缓而来,手持一把几近透明,薄如蝉翼的的长剑。
但见他衣衫洁净,脸色苍白,阳光烈烈,照在他脸上竟无半分血色,更显清绝出尘,宛若谪仙。
他抬眼望来,神色冰冷淡漠,不是百里霜越,又能是谁?
薛无渡扶着坐撵,脑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周遭所有喧嚣渐渐离他远去,他只觉全身僵硬,五脏俱焚,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23
百里霜越走到薛无渡跟前,轻拂衣袖。
薛无渡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脸上面具碎裂,掉落在地上,露出一张失魂落魄的脸。周围人如何,他全然听不真切,只急切地抓住百里霜越的手,出口的声音嘶哑得吓人:“霜儿,你听我解释!我对你是真心,先前骗你是因……”
百里霜越静静望着他,眼中温度一点点散去,好不容易升起的柔软再次冻结。
“噤声,”百里霜越道:“我问,你答。”
薛无渡眼眶血红,似要滴下血来。
他太了解百里霜越的性子,越是了解,才越是恐惧。
“你是薛无渡?”
“我是,但我……”
“你一直在骗我?”
“我……是!不过我……”
“这一路走来,都是你在设局?”
“是!你听我说,可我真是为了你,霜儿——”
百里霜越漠然道:“方才你与赵盟主所言,我都听到了。”
薛无渡声音戛然而止,脑袋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浑浑噩噩的想,我方才说了什么混账话?
——所谓忘情境,一朝情动便是功力尽毁。他久居深山,好哄骗得很,本座略施小计便能令他功力散尽!你信不信,他如今就在本座床上?
薛无渡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
百里霜越恍若未闻,“我是好骗,但不至于是个傻子。寺庙里,迷香你已用过一回。你功夫实则不弱。你故意放走步天心……不揭穿,是我对你动心,不是我不知道。”
薛无渡眼前忽然模糊一片,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慌忙拽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打,“霜儿,你骂我打我罚我,怎样教训我都好,我求你,别这样……”
百里霜越缩回手,平静道:“我为你动情,功力散尽,从不后悔。”
不等薛无渡欣喜,他便又道:“但若这份情是欺骗,是算计,是谋害,那我不要。当你与赵盟主说出那番话时,我心念俱寂,踏出了忘情境最后一步。”
“极于情者,不能忘情;极于情者,方能忘情。”
百里霜越眉目间霜雪凝结,淡漠抬剑,剑气破长空,极冰覆血河:“谢薛宫主助我圆满。如今你我,再无瓜葛。”
薄雾缭绕,寒气漫延,在他周身化作霜花初绽,一如初见。
他道:“既至魔宫,应杀薛无渡。拔刀。”
薛无渡眼中一片血色,踉跄着撞到了坐撵,他忽然回身一掌,将之拍的粉碎,继而发疯似地笑出声,声音凄厉,状若厉鬼。
那么多谋算,那么多心计,算来算去,原来算不尽人心,算不过命数。
24
少年时善察人心,游戏人间,薛无渡总将旁人当傻子,耍得团团转,时至今日,终于尝到了自食其果的滋味。
百里霜越就像一面镜子,谁都想看一眼,但无论谁站在镜前,看到的都只能是自己。
薛无渡妄图看透他,最终看见了狼狈无比的自己。
“我不会跟你动手。”
“霜儿,是我用错方式,是我不该骗你,可昨夜温柔缠绵的场景犹在眼前,你真能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信!”
“你说过你喜欢我!我错了我偿还!只要你原谅我,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我要给你做一辈子的饭,你答应的。”
“别想离开我。”
薛无渡手一软,罗邪刀脱手落地,他不顾四散的剑气,想要抱住百里霜越。
两人在一起后,百里霜越从未推开他过。
此时此刻,百里霜越未让他接近一步。
剑锋如雪,当胸而过,刹那间盛开了血色的花。
薛无渡胸口骤痛,痛彻心扉。
“你真的……要杀我?”他忽然安静下来,怔怔地看着百里霜越,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你只看见我骗你,却不信我真心待你?”
百里霜越:“我信。”
但欺骗就是欺骗,错了就是错了。
薛无渡闭了闭眼睛,慢慢笑了起来,“好,好。美人,我就喜欢你这副冷漠至死的心肠!”
百里霜越抽出剑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身影恍惚是晃了晃。
而后,头也不回地飘然远去。
薛无渡伸手想要拉住他,唯有一片洁白的衣袖自手中滑落,胸口血流如注,渐渐染红了蓝衣。
意识渐渐抽离,薛无渡仍执着地盯着那远去的背影。
——如果这是喜欢,那我喜欢你。
——若这份情是欺骗,是算计,是谋害,那我不要。
动情时至情,忘情时绝情。
百里霜越的世界,从来黑白分明。
25
魔宫宫主薛无渡已死。
被忘情剑主一剑斩于当场。
魔宫散了。
那天回来的正道侠士不过寥寥数人,其余人俱是沉默,唯有赵乾坤留了一句话,此后退位让贤,不再做武林盟主。
众人欢呼雀跃之际,也不禁心生一股怪异的怅然与荒唐之感。
兴盛猖狂一时的魔宫,竟然就这么没了?
这世间之事,果真如浮萍起落沉浮,难以预料。
26
薛无渡十二岁那年,失了父母,又身中剧毒,被师父背着上了无妄山求医。
那毒至热焚身,唯至寒真气方能化解。
无妄山冰天雪地,有忘情剑主,修至高至寒武学。
山主百里衡一言拒绝,只因这一任忘情剑主是他兄长,已死去十年了。
薛无渡与师父在无妄山住下,那时生无可念,一心求死,便偷偷跑去大雪山,跳了下去。
死没死成,却是遇上了一个小仙女。
小仙女全身泡在冰泉里,只露出一张漂亮至极的小脸蛋,清灵剔透,像这漫天飞雪,洁白无瑕。
薛无渡不小心见了,霎时红了脸,一腔恨天怒地的心顿时散了一半。
“你是谁?”小仙女穿好衣服,披散着乌黑长发,赤足走在雪地上,一双眼眸比天上的星辰还要动人。
“我……不想活了。我爹爹死了,娘死了,仇人也死了,什么都没了。师父想救我,可我知道自己也活不成了。”少年人茫然无措,语无伦次,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小仙女问:“为什么活不成?”
薛无渡见他模样,便不由得实话实说:“我中毒了,唯有至寒真气能化解,可修那种功法的人十年前就死了。”
小仙女似乎有点呆,“哦”了一声。
随后,他拉住薛无渡的手,指了指自己,“我可以救你。”
大灾大难之后,薛无渡终于做了一场美梦。
梦里有个小仙女救了他,他们一起在大雪山呆了好几日,渴了喝雪水,饿了吃果子,远离世俗,快乐得像神仙。
“我看了你洗澡,你还不计前嫌救了我,小仙女,你真好!”
“什么是小仙女?”
“你就是小仙女啊!”
“哦。”
“小仙女,我现在不想死了。”
“为什么?”
“因为有你在。以前我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可以再留恋的,现在不一样了,我特别喜欢你。等长大后,我就来娶你好不好?”
“娶我是什么?”
“就是你嫁给我。”
“嫁给你是什么?”
“就是以后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发誓,会一辈子对小仙女好,陪小仙女玩,别人再好也不多看一眼,还有不离不弃……好不好?”
“哦。”
“别哦啊,好不好?”
“好。”
说来好笑,两个糊里糊涂的孩子,就这么玩闹般地许下了终身之约。
27
十二岁的薛无渡以为,可以陪着小仙女长大,永远不分开。但天不从人愿,一场提前而来的雪崩破坏了一切。
“小仙女!”
“什么小仙女,那是百里衡的宝贝儿子,百里霜越。”
薛无渡还记得他一直拉着小仙女的手,可怎么转眼就回到以前住的小竹林了?
“百里……霜越?原来他叫百里霜越,真好听。师父,我们怎么回来了?”
须发皆白,容貌却异常年轻的师父司衍,敲了敲徒弟的头。
“小白眼狼,师父都不要了!也算你福大命大,跳下雪山没死,遇到了那孩子,他生来居于深山,心性纯善,耗尽自幼修来的真气救了你,这不,气得他爹拿扫帚将咱们赶下了山!”
薛无渡一听,站起来就往外跑。
“去哪儿?”
“去找小仙女。”薛无渡认真说:“我答应过一直陪着他,以后还要娶他的。”
司衍一掀眼皮,合拢衣袖,端是没正形的站着,也满身的仙风道骨,“你以为无妄山是什么地方?想去就去?何况百里霜越怕是下一代忘情剑主!嫁你?趁早绝了这念头吧。”
薛无渡没理这话,只问:“师父不带我去?”
司衍转身进了自己屋子:“不带。”
薛无渡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少年人心里有股一往无前地嚣张,不把这世间万事万物放在眼里,只一心认定他想做的,想要的。
不撞南山不回头。
司衍等了约莫一月,少年人狼狈不堪地跑了回来,红着眼眶跪在门前,哭着喊:“我见不到他,师父,他们说他把我忘了,拦着不让我上山……师父!”
司衍没开门,淡淡道:“历来忘情剑主修太上忘情境,动情则万劫不复。小孩子的约定能当什么真,指不定他一生也不会下山了。”
薛无渡霎时如五雷轰顶。
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忽然有人将稻草抽走了,那种愤怒与绝望,谁也无法理解。
年少时,其实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情情爱爱,只有一腔再也挥之不去的执念。
“我答应他了!”薛无渡长跪门前,任风吹雨打,只嘶声喊道:“我一定要再见到小仙女,他也答应我了,他在等我!”
三天三夜后,薛无渡再也支撑不住。
门开了,司衍站在他跟前,语气轻飘飘的,却含着他不懂的情绪:“罗邪不出世,忘情不入世。想要再见到他,只有一个办法。”
又是九日九夜的折磨,伤痕累累的少年人拿起了那把世人谓之魔邪的刀。
司衍看着奄奄一息的徒弟,轻声说:“不后悔?”
薛无渡:“我不后悔。永不后悔。”
28
“我不后悔!”
清幽的小竹林,屋子里传来急促地叫声,薛无渡蓦地被梦境惊醒,胸口传来撕裂的疼痛,他挣扎着坐起来,喃喃道:“霜儿,霜儿……”
司衍端着药碗走进来,抬眼就骂:“小白眼狼,找了媳妇不要师父。”
薛无渡不顾伤口疼痛,就要下床跑出去。
“去哪儿?”
“我要去找霜儿。”
司衍生生气笑了,这画面何其熟悉,恍惚是十三年前场景重现。
“他要杀你,你不怪他?”
“是我先骗了他,处处设局,害他功力散尽。”薛无渡摸了摸伤口,忽然笑了起来:“醒来时,我就明白了,如果他真要杀我,就不会刺在这个地方。”
一剑穿心,方是致命啊。
司衍:“你倒是看得明白,再如何天赋异禀,也无法一步踏入忘情境圆满,那小娃娃是强行提境,这会只怕生不如死。”
薛无渡“唰——”地白了脸,浑身发抖,一门心思地往门外冲。
司衍将他扇了回去,薛无渡急得要发疯,“师父!”
“十三年前,我问过你,你后悔吗?现在呢,你的答案如何?”
“我不后悔,永不后悔!”一字一句重复昔年答案,薛无渡忽然垂了眼睛,无边落寞地自嘲道:“只是我用了十三年,好不容易换来一次机会,却是错得一塌糊涂。我原以为只有阴谋算计能破他忘情境,令他动情,却忘了,以情动情,才是根本。”
这世上,唯有感情是算计不来的。
百里霜越早已看透他拙劣的演技,未曾揭穿,并非是那布局有多高明,而正是念着他一片真心。
忘情境毁,从来不是因为那场局,而是百里霜越心甘情愿。
薛无渡道:“师父,十三年前您拦不住我,今日亦然。”
“没拦你,小白眼狼,”司衍眼中含着几分欣慰之意,轻骂了一句,“过来,把药喝了再去,别死在路上。”
29
薛无渡一路打上了无妄山。
同样的路,很多年前他走过一次,只是那时谁都能拦他,而今谁都拦不住他。
百里衡负手站在山门前,目光极冷,语气却淡淡,“武道争斗,是为争命。我儿下山杀你,你百般算计并无什么。只怪我没教他辨识人心。你受他一剑未死,是你命大。这恩怨合该了结于此。但你如今打上无妄山门,是真欺我山中无人不成?”
薛无渡震开旁人,迈步上前,纵使满身伤,气度仍旧从容。
他走到百里衡跟前,与之对视片刻,忽然一掀衣摆,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字一句,恳切至极:“晚辈绝无挑衅之意,只求前辈,让我见一见霜越。”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这一跪,何止千金。
百里衡冷漠地望着他。
这一代魔宫宫主,手持罗邪刀,纵横江湖,无往不胜,有多少人恨他,就有多少人怕他。
说他痴情,却害人不浅,说他无情,却又能做到这种地步。
“说实话,我真想宰了你。”
百里衡的声音终于显露了几分该有的情绪,蓦地转身离开。
薛无渡眼睛一亮,连忙跟上。
可是越走,他心中越是不安,眼前冰天雪地,寸草不生,所见处一片孤寒与荒凉。
“越儿回来时,已经撑不住了。如果他还醒着,我定不会让你见他。”
没等薛无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就到了山巅,而后他看到了层层冰霜,仿佛冰棺似得裹着一个人,那个人静静躺着,眉目清寂,容色如雪。
薛无渡脑中一片空白,踉跄着扑了过去。
百里衡闭了闭眼睛,转过身去,不愿再看,“他忘不了你,便只能冰封自己。我用尽一切办法都唤不醒他,你……”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完就走了。
大抵是怕再待上片刻,会忍不住令薛无渡血溅于此。
薛无渡整个身子都在抖,心像是被人掏空了,在这冰天雪地中,冷得鲜血淋漓。
“霜儿,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一句话说完,薛无渡便哽咽出声,趴在冰层上望着沉睡的百里霜越,压抑不住地泪流满面。
“霜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笨蛋,父母双亡,身中奇毒,跟着师父走上了无妄山……”
他从那年山上初遇,说到两人定下终身之约。从被赶下山,讲到他去寻找他的小仙女,讲到他是如何拿到那把罗邪魔刀,讲他十三年来的点点滴滴。
“那时年幼,我喜欢小仙女,无关风月。”
“十三年太长了,世事易变,人心易变,我也会变。我原以为,除了执念,什么都没剩下,连那份喜欢的心都模糊了。”
“十三年后,我再次见到你,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最初的布局和谋算,或许是我心中藏着深切的怨气——我等了你那么多年,可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凭什么?”
“但感情本就不讲理。”
“我等待的初心,是喜欢你,是我愿意为之付出,守着当初的约定。我怎么能忘了呢?说来可笑,其实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你救了人,什么都没做,却被我害成这样。”
薛无渡笑了起来,抚了抚冰层里美人的眉眼,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任鲜血肆意涌出。
“你不肯醒来,我只好陪你了。说好了不离不弃,这样也好。”
失血过多,眼前越来越模糊。
“霜儿,来生要记得,你我之间还有一个约定。我真的不会再骗你了。”
掌心忽然摸到一片湿意,是冰消雪融的痕迹。
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帮他止住血。
薛无渡死死抬头。
百里霜越静静望着他,恍如隔世,“我想起来了,十三年前,有个人说长大后就来娶我,我答应他了。”
薛无渡无声地流着眼泪,声音低不可闻:“反悔吗?”
百里霜越说:“不反悔。”
30
追回了小仙女,这些日子,薛无渡过得春风满面,又开始嘚瑟,惹得一群人跑到百里衡那儿抱怨。
百里衡眼不见心不烦,跑到了一处清静地方,却是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司衍站在一道墓碑前,神色柔和。
百里衡冷冷道:“当初我不让霜儿下山,是你劝说,说他还缺少一样东西才能入忘情最后一境。好一个神算子!这一卦从十三年前算到现在,你也不怕折寿。”
司衍平静道:“无渡像我。看他们圆满,就好像看到自己圆满了。”
“当年你害死我兄长,如今又来害我越儿!”
“你错了。十三年前,是霜越答应了无渡,才结下了这段缘。”
司衍指尖轻抬,一遍遍抚着墓碑,仿佛在抚着黄泉下牵念之人的容颜,白发被风吹起,百年沧桑尽敛眉间,“我想阿玄了。”
百里衡听罢,转身就走。
欲断罗邪刀,须得忘情剑。
神算子一语定天机,却定不了自己的命数。
走到山门前,百里衡看着整个山峰,无声地长叹一声。
“晚辈见过前辈。”
薛无渡不知从哪跑来,躬身一礼。
百里衡看他哪哪不顺眼,“不围着越儿转了?”
“晚辈有件事想请教前辈,”薛无渡笑吟吟的说道:“当初我曾说,要将这无妄山上独一无二的奇绝霜花摘给霜儿,可我寻遍整座山,却没见到……”
“滚吧!”百里衡越听,怒意越盛:“我无妄山上独一无二的霜花早被你拐了去,你却还来问我?”
薛无渡闻言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飞也似地跑走了。
“找到了?”
“霜儿,你学坏了。”
百里霜越全身浸在水中,抬眼:“哦?”
薛无渡跑过去,在他眉心亲了一下:“心肝宝贝小霜花!”
百里霜越反而一怔。
薛无渡一把抱住他,放声大笑起来。
时光在此间沉醉,朝朝暮暮,再不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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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霜儿其实不适合谈恋爱,太仙了,只能配宫主这样厚脸皮的233333嗯,第一个故事写完了(づ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