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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小的全文
第一段,故事。
中年史官静静伫立在案前。案上摆着一副未干的画,淋漓的墨笔勾勒出两个男孩的模样:一个站在满是阳光的庭院里恣意地笑着,周围是面带微笑的侍女与下人;另一个显然被冷落,独自坐在回廊的角落里,略显阴郁的眉眼中透露出一抹傲气。
“猜猜看,这画中的是谁?”放下笔,中年史官却也不抬头,仍自端详着面前的画。
在一旁立了许久的少年早已忍不住,此刻终于开口,“是谁?”
“这是圣上与先帝。”
看着徒弟不禁瞪圆了的眼,中年史官眨眨眼,“嘘,此乃皇家秘辛。”
少年怔了怔,半晌想要说些什么又默然地垂下头,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看来是陛下的旨意到了。”中年史官拿起画又看了一眼,随后竟将它撕成碎片,“也轮到我了。”说着,轻轻笑了一声。
少年悚然抬头。
而师傅已背过身,指着桌上还未完成的本朝史初卷,“彦青,你说这是什么?”未等少年回答,他又开口,“不如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这里或可算是一座牢狱,就算没有守卫,也从未有人走出去过。
牢狱里没有光,一片黑暗中只可见绰绰的黑影。黑影与黑影偶尔交谈,却都是互相听不懂的内容。
“真是安静啊。就好像当初走在涿鹿外那片茫茫的大雾中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若不是刚一走出大雾,那黄帝老儿就翻脸开战,我也不至于落到这地步。”
“侯爷我当年与姓曹的合谋取了献帝手诏,是为诛尽董卓党羽,又岂会为一个女人就沉不住气?”
“如果我说,那孩子的暴毙与我无关,我掀开锦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张青紫的小脸,有谁会像治那样信我?”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停歇。
遥远的地方忽然亮起火光,误入的人脚步急急匆匆,却在看到的刹那惊得掉落了火把——
空袤无际的空间里散落着一地的白骨,不知是要从什么时候起才能堆积成眼前的景象。脚边眼窝深邃的头骨忽然动了动,残缺的齿间爬出一只蜥蜴向火把扑去。
一切重又归于黑暗。
“我说完了,”中年史官转过身,对少年笑了笑,然后看向来人。“此次圣上派高公公来,可还是为了那件事?”
“正是。苏大人是聪明人,不比从前那些个刀笔吏,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圣上还是执意要改?”
“圣上的意思已经全都告知大人了。”
中年史官笑起来,“我不过是一区区记史的小吏罢了,圣上想要的我又岂能阻挡?只是——”他看向自己心爱的徒弟,眼中有疼惜也有遗憾,“彦青,还记得为师问你的问题吗?‘何为史?’真正的历史不在那里,”他又指指桌上未完的史卷,“真正的历史本不存在。”
“师傅——”
猩红的血自史官的嘴角滴下,落在地上如同刺目的花,“公公,这是我的答案。”
不知什么时候起,黑影绰绰的牢狱里又多了一个黑影。很快黑影们发觉这是一个疯子,无论其他的黑影说了什么,它都静静地听,尔后在角落里喃喃重复。
第二首,曲。
女人抱着琵琶坐着,如同一尊静美的塑像。
纤指轻扣,琵琶弦发出一声轻吟,宛如滴落叶尖的雨珠。
许久,又是一滴。
细密的雨绵软地落下,浸润了青石小径。庭院一隅,那株芍药枝叶繁茂,红衣次第展开。梧桐下池水漫过白石,锦鲤條然转身,空余一圈涟漪荡漾。
涟漪散去,那双修长如玉的手却痉挛般扣住了弦。
丝弦铮地长吟,却在下一瞬被按住,陡然消散的乐音显出寒冷而苦涩的意味。
女人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然后起身推开窗。
窗外的窄巷里有人静静地伫立。那是一个满身风尘的中年人,此刻见她推开二楼的窗,便对她微微一笑,“姑娘弹得很好。”
女人愣了愣,随即掩口笑道,“那便来鹤栖楼听妾身弹曲,这么着躲在窗下偷听算是什么事?”说着,眼波一荡,自是无双的妩媚。
落魄的中年人拍拍身上看不出颜色的衣衫,笑道,“姑娘何必捉弄我,明知彦青两袖清风口袋空空。”
“少骗人了,谁不知道你苏彦青的话本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如今这临城里多少馆子演的是你的话本,又怎么会没银子呢?”女人嗔道。
苏彦青已走到巷口,声音远远地传来,“他日彦青若是有了银两,定来捧夕颜姑娘的场。”
然而,夕颜没有想到的是,只隔了半月苏彦青真的来了。
原本闭门谢客的夕颜,听到说点中牌子的是苏彦青,竟也出人意料地答应了。
“此次来,是想买夕颜姑娘的一首曲子,临江仙。”
“临江仙?”夕颜眉角一跳,刘府出事那天,自己弹的也是一曲临江仙吧?
“正是姑娘在刘府弹的那一曲。十月初七,姑娘还记得吗?”
“那天我能说的都说了,真的没有别的了。”夕颜轻叹一声,“苏先生,话本的结局大家若都喜欢就行了吧?”
苏彦青默然。
“既然来了,不听曲可不行。”一瞬间,夕颜又换上柔媚的笑颜,如玉的十指攀上了琵琶的弦。
又是一场细密的雨,涟漪落着涟漪,如同闺中理不清剪不断的思绪。春风不是惜花人,残红打碎,狼藉满地。
正是那日苏彦青在窗下听到的曲子。
夕颜抬眼看向面前的中年人,灯影摇曳,在他脸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她忽然发现其实他没有平时看上去那么老。但那双眼睛,仿佛沉湎于无尽的回忆,有着太多痛苦的挣扎的痕迹。
他想到了什么?
怎么会有那样不相称的眼?
那双眼就仿佛黑暗的漩涡一般,吸引着她缓缓坠像深处。一个怀揣着秘密的人若是遇上另一个有着无数秘密的人,心弦总会不可抑制地颤鸣。
夕颜忽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她忽然很想……很想……继续弹下去……继续弹那首被自己刻意淡忘的曲子。
右手痉挛一般扣住琵琶弦。
惊雷!翻卷的墨云被惨白的闪电撕裂,滚滚雷声中,天穹巨大的伤口涌出透明的血。
滂沱大雨。隔绝了所能看见的一切,所能听闻的一切。
然而有什么被雷声惊动,沐浴着暴雨,慢慢苏醒过来——
夕颜忽然松开怀抱着的琵琶,掉落在地的琵琶发出沉闷的嗡鸣,“不行,我……我弹不下去……弹不下去……”
苏彦青怔怔地看着捂住脸的琵琶女,眼中浮起复杂的神色。
“这首曲子,难道是……”
“是云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夕颜平静下来,抚了抚发髻,又捋平裙角的褶皱,“前朝护国将军所作的琵琶曲云歌。”她拾起躺在地上的琵琶,细细地调着弦,“经历二十年烽火战乱,云歌竟还能剩得残谱,我得到之后也想过将它补全,然果真是力所不及。
“弹得时候总会想到战场上的种种,于是总没法继续下去。传说中前朝覆灭那一战前,公主端华还曾于三军前弹奏云歌以激励士气,真是佩服啊。”
沉默。
许久,夕颜拨了拨灯芯,“今日倦了,苏先生请改日再来吧。”
不久之后,临城大大小小的酒馆里又多了一部新戏。那戏讲的是某朝旧事,公主亲自送心上人上战场,无奈造化弄人,心上人竟战死沙场,而公主也因王朝倾覆而流落民间。鸳鸯命苦,红颜空老,让临城人唏嘘不已。
第三个,人。
“彦青,还记得为师问你的问题吗?何为史?”
怎么不记得?师傅说过历史是身后已然流去的溪水,也说过我们只能看到溪水的远影却无法摸到流过了的那一滴水。
如今,师傅清亮的眼中满是熟悉的疼惜,然而下一瞬,却反手将藏在袖中的纸刀插进了胸口。猩红刺目的血大片地氤出,浸染了那本尚未完工的本朝史初卷,就好像噬人的妖魔。
“彦青,真正的历史不在那里。
“真正的历史本不存在。”
浓郁的鲜血漫过所有的一切,覆盖了整个视野。
苏彦青猛然惊醒,一滴冷汗顺着脊背滑落。
离宫后最初的那几年曾反复做过这个噩梦,而近年来已好了很多,不知为何今日再一次梦见当年师傅自尽的情景。
他漫无目的地翻着桌上散乱的话本。这些被临城人们唏嘘不已的悲欢离合,这些英雄迟暮,美人白发,这些天道正义,真真假假又假假真真的野史杂记较之史书所记,哪个更真呢?或许他的话本会更接近真相一些罢,然而正如史书常为种种原因而存伪,他又何尝不是以曲笔来混淆故事与真相?
桌子的尽头摆着一本泛黄的书册,除去封面上“本朝史.初卷”外竟未再书一字。苏彦青抚摩着书册,许久,长叹一声。
真正的历史,果真如师傅您所说的那样,无法记录吗?
“就算你站在了溪水里,也无法摸到流过去了的那一滴水,只能看到溪水的远影罢了。”当年师傅是如此说的。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追寻着一件件事情的真相,想要记录下真正的历史,却发现在这样的心情驱使下无论如何也无法落笔。
恍然间,苏彦青听到敲门的声音,忙回过神来。
“苏先生,这是上个月的钱,您点一下。”回春楼的伙计递过来一封纸封。
“真是多谢了。”苏彦青连忙接过。明日又是初十,该往福德居存上一笔钱。师傅死去的十数年里,他一直悄悄让人捎钱给师娘与弘儿。
“嗳,苏先生,作为老相识,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老伙计忽然压低声音,“以后啊少去几次鹤栖楼,找个人娶回家抱个孩子才是正经事,这白花花的银子留着多好啊,是不是?”
苏彦青顿时就明白了,干笑两声,“是是,多谢老哥提醒了——”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一阵彻骨的寒意自左胸袭来,然后是火一般灼烧的疼痛。他低下头,只看到一截桐木刀柄留在外面,大片猩红的血氤出来如同芍药绽开,和梦里师傅死时一模一样。
“下辈子别再多管闲事了。”
“姑娘先坐下,云儿这就备水。”
“嗳,等下,我让你讨的话本也一并带来。”
“是。”
夕颜扶住妆台上的铜镜。镜中人云鬟已斜,颊上浮着淡淡的红晕,一双醉眼微眯,显得眼角愈发地上翘,有种勾人心魂的魅惑。
她闭上眼,拔下发簪,除去髻间小钗,任柔软地长发披散下来,然后沾水去擦脸上的脂粉。
再睁开眼时,镜中已是另一副模样。清丽的脸庞上是春山般的眉与平湖般的眼眸,微微上翘的眼角边坠着一颗小小的痣,这本该显得妩媚而忧愁,却因眼中那如同水光的清澈与潋滟而衍变为清雅,轻抿的唇颜色略淡,却有别样的动人的美。
这是……前朝公主端华。这是那个敢于城墙上奏云歌为三军践行,亲自将爱人送上战场的公主端华。
夕颜静静地望着镜中的人。这些年她极少去看卸妆之后的自己,都快不记得自己原来的模样。
曾经清雅高傲的公主端华,如今美艳妩媚的琵琶女。
“这是姑娘要的话本。姑娘?”
只是一霎,清雅的眼波转为妩媚。夕颜接过新抄的话本,翻过几页,便知这依然不是那人写的。
苏彦青似乎是消失了。自三年前就再不见他有新的话本流传出来。而夕颜却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一有新的戏出来便让身边的丫头去寻话本。她在想,会不会有一天又能看见熟悉的话本?坐在窗前闲弹琵琶会不会在窄巷里再见到那个看起来很落魄的中年人?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老板娘轻轻地敲门,“明天是谢公子包场,可别忘了啊,念青。”
两年前夕颜把名字改成了念青。对她来说,名字不过是代号罢了,夕颜或是念青又有什么区别呢?倒是被老板娘念叨了很久。
“嗯,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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