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姜盛和往常一样来到了贵生医院，与邱子霏聊了一阵子天。
　　待到邱子霏被带去做康复疗程，病房里便只剩下了姜盛一个人。

　　神女爱丽丝。
　　厉鬼风颂。
　　姜盛一边有条不紊地在脑海中整理着从自己方才与邱子霏进行的对话里所获得的信息，一边默默地提笔在本子上写下了这两个存在。

　　“他们”在找人，寻找的对象是神女爱丽丝，而神女爱丽丝有可能是沈鸢。
　　姜盛在“神女爱丽丝”的一旁写了一个“他们”，箭头指向被找寻的“神女爱丽丝”。

　　“他们”的组织代称应该是“茶会”，而“他们”的领袖是“会长”。
　　姜盛在“他们”的后面括号备注了“茶会”，同时向下划线延伸，引出了“会长”。
　　而后在“他们”的旁边并列附注上截至目前为止姜盛所知的与“他们”有着潜在关系的产业，一个是“惊喜网吧”，另一个是“香花大酒店”。

　　斗茶餐厅老板娘风鸢。
　　太平长安律所合伙人律师风雅。
　　姜盛又在“厉鬼风颂”旁边的空白处分两行写下了她们的名字，因为暂时无法断定她们之间的关联，所以中间的连接处还是一片空白。

　　显而易见的是，她们都姓风。
　　已知风颂是厉鬼，风鸢是非人类，风雅大概率也不是人类——她的好朋友兼律所合伙人同事解修宁已经沈鸢亲口承认其真身乃是神兽獬豸。
　　那么……风颂和风雅、风鸢之间又分别是什么关系？
　　单看她们的名字，属实很像是姐妹。

　　至于沈鸢……
　　姜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位于页面中心的“神女爱丽丝”这一行字上。
　　她看似和这一页面中其他主体间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可姜盛却莫名地觉得，所有的这些事情，无论是他目前已经知晓的，还是他至今仍未曾知道的，在本质上都与沈鸢，或者说“神女爱丽丝”息息相关。

　　姜盛自然而然地联想起了深藏于档案馆219“杂物间”办公室阴暗角落里的那一份属于沈鸢的学生档案。
　　沈鸢究竟为何而死？又为何会在她曾经叱诧风云的央京大学校园内完全不可见其存在痕迹地悄然销声匿迹？
　　“他们”又为什么要寻找“已死”的沈鸢？
　　姜盛笔尖微顿，在“神女爱丽丝”的后面落笔括号备注“沈鸢”，接着在沈鸢的名字边缓缓地打了一个问号。

　　思维卡壳。
　　姜盛没有刻意勉强自己继续深思下去，而是见好就收，只见他神态自若地收起了纸笔，仿佛刚才只是在本子上做了个简洁的今日份待办事项的计划与总结。
　　然后，他拿出了手机，打开了某个加密相册。

　　这个加密相册被姜盛命名为“记忆”。
　　相册里保存的内容，是收纳在沈鸢的档案袋内所有物品的照片。
　　这其中包括了一篇作者署名为“沈鸢”、指导老师署名为“陈希平”的论文，论文标题为“从古仙武之死浅析历代法则中罪与罚的轻重博弈”。

　　古仙武其实是一个虚构人物，最先因为出身于人间某部堪为经典的传统戏剧作品而闻名古今，后来又因为与某一类高发性社会案件中的受害者群体存在着某些妙不可言的共通之处，从而进一步衍生出了更加广泛与深刻的象征意义和精神价值。
　　在原著故事中，古仙武虽身处于一个对她充满了偏见、限制与桎梏的世界，但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型人物。她美丽，勇敢，聪慧，通透，知世故而不世故，为真正的自己而活。
　　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改变古仙武的人生终成一场悲剧的残酷命运。

　　沈鸢的这一篇论文试图以理想型人物古仙武的悲剧命运为切入点，条分缕析人类法则中所具有的不可避免的主观性及其可能带来的后果和影响。
　　简而言之，人可以保持相对客观的理智态度，但却注定是无法完全客观的。利益既得者制定规则，他们身上天生便带有的主观因素，无论是出于有意，还是出于无意，都会如实地体现在他们所制定的规则里，以维护他们本身的既得利益和未来利益。

　　姜盛之前便将“记忆”相册里以照片形式记录的档案袋内容都通览了一遍。
　　为了确保有一个足够独立安静且安全不泄密的阅读环境，他还为此特地找借口回了一趟顺达公寓，再次狠狠地沾了一波顺达运输公司本部超高级别阵法结界安保系统的光。
　　撇开这一篇论文中所涉及的专业知识部分不说，令姜盛印象最深刻的，是论文最末尾的“谢辞”部分。

　　沈鸢在这一篇创作于十多年前的论文的谢辞中写道：
　　【感谢我的导师陈希平教授，作为我求学路上明亮不灭的灯塔，在我前进的路上给予了我可贵的引导和帮助。感谢我的朋友丁玲玲同学，是我们曾经关于古仙武之死的那一场夜聊促成了我这一篇论文的创作，感谢她在这一篇论文创作期间给予过我的灵感和支持。
　　时至今日，还有很多人在为故事里的古仙武遗憾，因为古仙武无端遭受过的不公与苦难，因为古仙武最终还是难逃一死。但是我想，或许真正的事实是——古仙武本就从未在这人间存活过。
　　古仙武是人们在理想中虚构的人物，她很强大，也很美好，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死了。从本文的观点来看，古仙武的结局是注定的，她理应灭亡。她在人们的理想里虚拟地活过，最终在人间的现实里真实地死去。
　　但是好在，如今的我们还真实地活着。我们是如今的人们，而人间还是那个人间。或许有一天，古仙武能在你我间真实地活着。】

　　可是现在，那么好的沈鸢也死了。

　　我的导师陈希平教授。
　　我的朋友丁玲玲同学。
　　姜盛注视着眼前这两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沉思。

　　丁玲玲本科毕业于央京大学法律学院的这一事实姜盛早已知晓，毕竟名校出身是在演艺圈内会使得艺人相对瞩目的热门话题之一。
　　更毋论说丁玲玲出道多年，哪怕自己不曾主动提起这一话题，也终究躲不开别人的刨根究底、好奇问询抑或是玩笑调侃。
　　而姜盛的身边还有一个丁玲玲的铁粉张放，这位天生缺了些心眼的傻大个情感总是过于炽热真挚，一旦出现情绪欠佳的情况，得了空就会放任自己沉迷丁玲玲的表演，然后分分钟把自己笑成一条看上去更加不怎么聪明的二货傻狗。

　　但丁玲玲和沈鸢曾经不但是同班同学，而且还是好朋友，却是姜盛所始料未及的。
　　他控制不住自己地去猜测，丁玲玲是否对沈鸢的死亡知道些什么？
　　明明是出身于央京大学法律学院的高材生，却选择了与自己的大学就读专业毫不相关的喜剧演员作为自己多年以来的第一职业，这其中的具体缘由，是否与她在多年前故去的朋友沈鸢有关？

　　还有被彼时的沈鸢视为“求学路上明亮不灭的灯塔”的陈希平……
　　陈希平昔日对沈鸢那般高度评价，甚至私心里将她名列自己教学生涯中最优秀的那一批得意门生。如此深厚期望，是否也随同那些与沈鸢有关的文件材料，一并被封存在了档案馆219办公室隐密角落的档案袋里？
　　他是否——对沈鸢的死亡及其背后隐藏着的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有所知情？
　　如果是，他又是为何保持沉默至今？

　　姜盛感觉得到，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负责人寻老师有事不在，拜托杨雪雎到档案馆帮忙不是偶然。
　　杨雪雎请他去档案馆搭把手整理档案，让他独自前往219办公室不是偶然。
　　他在219办公室不小心被绊到，触发角落里的档案袋坍塌落了满地也不是偶然。
　　悄无声息间，命运伸出了祂无形的推手。

　　许是垂眸思索得太入神，姜盛握着笔的手一个不小心，原本悬在空中的笔尖便无意识地落到了本子上，划出了一道轻扬的墨痕。
　　姜盛下意识地抬手提笔，低头定睛一看，但见那道轻扬的墨痕正好划在了香花大酒店的前面，粗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潦草而又敷衍的对勾。

　　沈鸢原因不明的死亡，昔日校园风云人物在校荣誉史里的销声匿迹，可能知情者们恍若失忆了似的绝口不提的沉默与平静……
　　香花大酒店。
　　尝试借助优艺年度晚会的便利在颐情庄园内探听秘密，只是听到了局部对话就被盯上了，差点被“他们”放弃作为猎物捕捉、直接灭口的邱子霏。

　　一个可怕的猜想霎时间自姜盛的心头浮现。
　　或许……这也是导致沈鸢死亡的原因。
　　——沈鸢知道了香花大酒店幕后灰色产业链的重要秘密，并因此而死。
　　可能是被“他们”杀死，也可能是在逃亡的过程中不慎意外身亡。
　　所以说，“神女爱丽丝”是“他们”不断寻找的目标，且听上去很像是“他们”的敌人。

　　因为她真的是“他们”的敌人。
　　当年的她很可能知道了比如今的邱子霏所知情的更加丰富、更高等级的秘密，甚至一如现在这般，试图充分利用自己所具有的信息、能力以及资源与之对抗。
　　同时更加耐人寻味的是——
　　沈鸢死亡后对于自己的生前记忆局部性遗忘的征状，与死里逃生后在贵生医院初醒来的邱子霏所表现出来的情状，何其相似。
　　那或许是因为，她们本质上面对的，其实是同一个诱因。

　　记忆似是在明冥之中受到指引，悠悠回溯到了沈鸢来即川法院找他的那个傍晚。
　　姜盛犹然记得贺如琢的冷哼：“手段倒是一如既往的脏。”
　　沈鸢对“他们”满含愤怒的“罄竹难书”、“恶心至极”的批判。
　　还有……黑夜里的火光。
　　沈鸢神情间呈现出的，即便是满腔愤怒也无法掩盖去的极致的冷静。
　　她爽快地回答他的问话：“摧毁他们。”
　　她向他莞尔一笑后语气平和地解释：“小盛，在‘他们’成功摧毁他们的‘猎物’之前，就让我们来摧毁他们吧——这样，那些被选为‘猎物’的人就不会再受到伤害了。”

　　这即是沈鸢的目的。
　　在生前，她为之鞠躬尽瘁，义无反顾。
　　在死后，这依然是她灵魂深处无法割舍的执念，于是她又以鬼魂的形式留在了人间。

　　哪怕失去了至关重要部分的记忆。
　　哪怕逐渐忘却了自己。
　　她也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初心。

　　所以沈鸢那么厌恶“只是和李雨琪玩玩”的汪鑫。
　　所以在李雨琪被带去残荷泊的时候，沈鸢发了好大的火。
　　所以邱子霏被污蔑、被攻击、被“他们”选中的时候，沈鸢愤怒至极。
　　所以沈鸢常年游走于即川区大学城范围内的大街小巷各校区“行侠仗义”。

　　她身为人类的生命止步在了过去的某处，她的灵魂却从未停止过制止与追寻。
　　从一而终，矢志不渝，即便是失了忆，亦且从未辜负。

　　这是他的朋友。
　　陈希平教授曾经赞不绝口的得意门生。
　　央京大学法律学院被动遗忘的骄傲。
　　沈鸢。

　　长夜无尽，火光有时。
　　星辰温柔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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