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贵生医院。
　　邱子霏正在积极配合医生进行阶段性康复训练。
　　随着她身上的各处伤口逐渐愈合，各项身体机能也随之逐步恢复。
　　只是她间歇性失忆的症状至今未能得到好转。

　　贵生医院的治疗自然是极专业的。
　　在这段时间就医的过程中，邱子霏细心感觉得到周遭医护人员对她的善意，不像是那些藏身于暗处、将她视为美丽的玩物、企图通过逼她陷入绝境而使她束手就擒的居心叵测之人。
　　于是，她也就渐渐地卸下了心防，开始积极配合医院治疗。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能够迈过恢复的那道坎。

　　好在邱子霏的失语症已经出现了明显好转，至少是可以开口说话了。
　　姜盛抽空去贵生医院做义工的时候，就曾与她有过不少的接触，而且和分别负责邱子霏治疗与康复的医生都确认过她的恢复进度。
　　对于如今的邱子霏而言，内容简单的日常交流已经不是问题，顶多在说话时语速相较于常人稍微慢了一点，但是言辞清楚，表意明确。
　　只是句式复杂些或是含义晦涩些的交流对她来说还是比较困难，据她的负责医生推断，距离恢复如常还有挺长的一段康复路要走。

　　又一天的记忆康复疗程以失败告终。
　　好脾气的康复医生丝毫没有因此而感到不耐烦、灰心或是气馁，在结束这一康复疗程、与邱子霏告别前，她还特意反过来好生安慰了一番因为屡试屡败而变得日益躁郁的邱子霏：“因为每一位患者的具体情况都不一样，所以无论康复疗程进行的时长是长是短都是正常的。邱小姐不必为此而觉得懊恼，我们顺其自然就好。”
　　他们这些做非人类的，总是会比邱子霏这个做人类的要更相信所谓的命运和机缘。

　　康复医生的这一番话虽说得真心，但落到邱子霏的耳朵里，难免更像是某种仅仅是出于好心、并无多少事实或理论的实际依据的空口安慰。
　　即便造成她间歇性失忆的病因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所触发的自我保护，也就是说，邱子霏在潜意识里为了保护自己而促使自己遗忘了一部分与自己的痛苦经历直接相关的记忆——可是对于眼下的邱子霏来说，不记得的痛苦已然大过了记得的痛苦。
　　不甘心的邱子霏开始与自己的潜意识对抗。

　　邱子霏双眼放空地平躺在病床上。
　　入目的天花板一片洁白，宛若曾经将她从那场回忆的噩梦中抽离出来的那一道天光。
　　她的思维无意识地追寻着这一片没有根源的白，渐渐飘远。

　　首先出现在她的脑海的，是风颂对她说过的那一段令她最为印象深刻的话：“……放心，你虽然命数中注定会经历不小的坎坷，但是你的命不该绝于此处。在你人生的这一段劫数中，大概率会有幸遇到贵人出手相助。”
　　“是否殊死一搏，搏一个置死地而后生，全看你自己。”

　　置死地而后生……
　　是了——她明明从西郊工人房的楼顶上纵身跳了下去，可现在却还好好地在人间活着，不但没有死，而且没有落到那些人的手里。
　　看来，是她搏对了。

　　大概率会有幸遇到贵人出手相助……
　　听说，在她醒来后第一个与她说话的那一个看上去高高酷酷的帅哥就是救她的人。
　　又或许，他实际上根本不是人，但是这并不会改变他救了她且对她心怀善意这一事实。
　　还有同他一起来的那个气质很沉静的朋友姜盛，现在还是央大法律学院的学生，却总是抽时间来医院看她，主动和她分享一些他作为人类过去在接触非人类界时所发生的种种故事，说实话，在无形中给了她很大的力量。
　　还有贵生医院内不仅耐心专业还善良体贴的医护人员们……
　　大概……他们就是风颂和她提起过的“贵人”吧。

　　还有……
　　还有什么？！

　　韩书莲……
　　韩书莲帮过她。

　　还有呢？？？
　　韩书莲是怎么帮她的？
　　她为什么会觉得韩书莲曾经帮过她大忙？
　　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她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或者是，她知道了些什么？
　　——她究竟忘记了多少重要的事情！！！

　　脑海内的茫然让邱子霏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平放在身侧的拳头，紧紧地抿起嘴唇，精神高度集中地思索着，浑身上下都在用尽全力地努力回想着。
　　脑海里故事蹁跹，像是加速播放的电影剧集，却没有一个画面能够看清。

　　邱子霏！！！
　　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若是你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从前付出了的那些辛苦又算是什么？！你又要如何向你或许曾经知道但是现在却忘记了的敌人们反击？！

　　久久追思的没有结果使得邱子霏感到愈加的无力和焦灼。
　　她忍不住用力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却早就反应不过来疼痛，在自责不满的情绪瞬间攻占她的心头漫溢出来的时候，握拳狠狠地锤了一下自己身下的床垫。

　　时间不等人，她不能再止步于此了！
　　无论如何，今天她都必须回想起更多的东西！

　　邱子霏逼迫着自己更加努力地回想着。
　　渐渐的，她的呼吸声变得愈来愈重，精神像是一根在不断被主人被迫延神的细线，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承受不住拉力而骤然绷断。
　　紧接着，她的头皮也开始隐隐发麻，焦虑、愤怒、自责、无助和痛苦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生生地拽着她，将她悬浮在前途未知又来处不明的空中，使得她无处可以着落，就像是滚滚红尘里的一粒尘埃，漫漫沧海里的一颗粟米。

　　或许是真的强求无益，只会白白地耗费她的心神。
　　竭力思索了不知道多久过后，邱子霏蓦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无比的疲惫。
　　大脑如同死机了似的，脑髓神经仿佛死死纠缠的耳机线痛苦地绞合在一起，头皮麻痹，眼皮沉重，整个人由此从上到下、由内而外地变得虚弱无力，不知是从脑海里、还是从骨骼深处传来的嗡鸣声渐重，一如她本人魂灵此刻所感受到的痛苦颤栗和无情震荡。

　　邱子霏的眼前愈渐发黑。
　　在重重精神压力的压迫之下，她情不自禁地蹙紧了眉头，紧闭双眼。
　　似曾相识的永夜般黑暗似乎在这时隐约重现了轮廓。
　　她知道，它现在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随时都可能将虚弱不已的自己吞没。
　　无尽的黑暗当中，似是隐约传来魔鬼的阵阵低语。

　　“非亲非故，韩书莲能护得了你一时，能护得了你一世吗？”
　　“既然是娇花，自然应该清楚作为娇花会面临的命运。”

　　韩书莲……
　　莲花……
　　花……

　　香花……
　　大酒店。
　　邱子霏紧绷着的眼皮轻轻颤动了几下，肌肉稍显放松。

　　一望无垠的颐情庄园，如同梦幻城堡的水晶大厅。
　　冬夜的冷风，树荫浓密的石楠树和芭蕉树。
　　漫长曲折的逃亡路……
　　亦或者是探索路。

　　神奇的袜子。
　　顶楼走廊上某个特定位置的空房间。
　　无法直达却能够偷听到只言片语的天台。

　　快了，就快了。
　　她感觉得到，这已经距离她想要的答案很近了。

　　邱子霏不由得蜷缩起身子，伸手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像是承受了极大的苦痛。
　　她的眼睫似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着，瞑目追忆的神情愈加紧张。

　　与此同时，通过病房实时监控发现邱子霏情况似是不对的医护人员打开了病房的门。
　　恰好在这时候过来探望邱子霏的爱心义工姜盛紧随其后，踏步迈进了邱子霏的独立病房。

　　邱子霏像是一个闭了嘴的蚌壳一样卷紧了自己的身体，双目紧闭，汗液沿着她的额头、脸颊和下颌滑落，状态既高度紧张又虚弱迷糊，怎么看怎么危险。
　　快步赶来的医护人员们刚在邱子霏的病床边训练有素地有序站定，就听到她突然间意识不清地呢喃出声：“惊喜……网吧……香花……大酒店……”
　　“……茶会……会长……”
　　“神……女……”

　　为了不影响医护人员们动作而自觉放慢了步子跟在他们身后的姜盛猛然顿住了脚步。
　　——邱子霏间歇性失忆所遗忘缺失的那部分重要记忆，开始渐渐恢复了。

　　就在楼下的康复医生飞速赶来。
　　负责治疗邱子霏的教授医生原本有事不在医院，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结束了手头的事情，即刻赶回了邱子霏的病房。
　　邱子霏的病房里转眼间就又站了一大堆的“人”。

　　邱子霏被搀扶着坐了起来，精神恍惚地含混念叨着什么。
　　教授医生一边眼疾手快地给邱子霏做着检查，一边沉着冷静地安抚引导她道：“邱小姐，你别着急，慢慢说。”

　　听到教授医生在和她说话，邱子霏下意识地转过脸向教授医生看了过来，只是目光飘忽，依旧没有焦点。
　　她一言不发地盯了教授医生好一会儿，似是在缓慢地判断眼前人是否可信。
　　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待着邱子霏继续开口。

　　邱子霏轻飘飘的目光默默地在病房里飘荡搜罗了一圈，最后落到了站在“人”群后排的姜盛身上。
　　许是姜盛的存在增强了她的信心，邱子霏的眼神倏然明亮了些许。

　　反击——对，她要反击。
　　无论如何，她都要尽量把她知道的事情给说出去。

　　邱子霏抿了抿嘴唇，嗫嚅了一阵，低声道：“他们……他们好像在找人。”
　　“他们在找谁？”主任教授问。
　　“……”邱子霏皱着眉头垂眸思忖了须臾，而后骤然抬眼，一双眼里瞬间燃起了希望的火光，念念有词地确信道，“神女……他们在找‘神女’。”

　　主任教授闻言，微不可察地轻蹙了蹙眉头，接着平声问：“神女是谁？”
　　“神女……神女的名字是……”
　　邱子霏又一次顿住了。

　　邱子霏再次闭上了眼睛，试图通过眼前的黑暗来回忆那一夜在天台上发生的情景细节。
　　夜风阵阵，吹拂过满园的枝叶，飘然传来簌簌的声音。
　　有人在天台的角落把酒言欢，密谋着他们的快乐和他人的苦痛。

　　“……爱丽丝。”她轻轻道，声音如同柳絮般容易飘零，“神女是爱丽丝。”
　　“爱丽丝是神女，是他们的目标，似乎……也是他们的敌人。”

　　——神女爱丽丝。
　　贵生医院的医护人员们默然相视，对此未予置评。
　　伫立在医护人员们身后的姜盛陷入了沉思。

　　鬼脉强大、消息灵通的沈鸢知道邱子霏开始恢复缺失记忆的时候，正和李善水在一处。
　　沈鸢神色自若地关闭消息页面，放下手机，不紧不慢地咽下了口中咀嚼充分的芋圆丸子，幽幽感叹道：“不得不说，邱子霏这个人，确实是有些狠劲在身上的。”
　　“所以说啊，人还是需要有信仰的，这样在绝境的时候，至少还能够留有一丝希望。”
　　“……什么？”一旁的李善水被她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感慨给打了个猝不及防，一脸满是茫然与不解地向他鸢姐眨了眨眼睛。

　　沈鸢抬眸向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回应：“没什么，我只是随便说说。”
　　李善水：“……哦。”
　　简单地应了一声之后，他便低下头去，继续享用他鸢姐给他的丰盛投喂。

　　这一话题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李善水转瞬便又恢复了如往常一般安静的沉默，看上去对沈鸢突然发起的这一话题完全不放在心上，眼底却悄然漫淌过些许复杂的情绪。
　　除了他自己以外，无人亦无鬼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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