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教授医生向贺如琢和姜盛阐述完邱子霏的病情，便又简洁地向他们点了点头，告辞离去。
　　房门被再度自动感应了关上，贺如琢和姜盛仍旧停留在这间随机办公室里。
　　他们两个正好还有一些事情要谈，就请求得到了教授医生的许可，借用一下这间办公室。

　　贺如琢淡淡地用眼神示意姜盛跟上他的脚步，接着兀自踱步走到了阳光普照的落地窗前。
　　当然，贺大少爷不是当真高冷，只是实在是懒得说话而已。
　　早已对此习以为常的姜盛自觉地默默走到贺如琢的身旁站定，目光也顺着贺如琢的视线向他们所在的这栋住院楼楼下望去。

　　姜盛这才发现，这一间随机办公室的位置设置得很是巧妙。
　　从他们面前的落地窗往外看，居然能够将贵生医院外来者入口处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看来，这一间随机办公室的职能不仅仅是用于寻常意义上的家属休息和医患会议等，还默默低调地分担了些许监控室的角色与责任。

　　“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这一间办公室比较特殊，楼下看不到楼上的真实情况，但楼上却能够将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贺如琢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平声向姜盛陈述事实道。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贵生医院性质特殊，没有特许调查资质的不能够查到他们的收治和行医记录，他们的行程踪迹对外会受到专门的保护处理，即便是总府的有关部门，也不得随意将其公开或是泄露。”贺如琢顿了顿，神色愈加淡淡，“这里的很多‘人’，都是非人类。”
　　姜盛点点头，认可他的话道：“我记得你和我说过。”
　　正是因为在贵生医院落脚的不少“人”实质上都是非人类，所以贵生医院内的实际情况不能轻易为外界获知，完全在于情理之中。

　　“可即便如此，还是时不时地会有不少自以为是的人类出于对自己未能掌控某一事物或领域的不甘心，试图打入贵生医院内部。”
　　贺如琢正这么说着，楼下就恰巧有一拨人走进了他们的视线。
　　只见一名男子背着一名女子疾步向贵生医院的自动移门小跑过去，身旁还跟着同样行色匆匆的一男一女，女的小心翼翼地护在他们的身后侧，唯恐男子背上的女子一不小心掉下来，男的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径直加快了步速向贵生医院的自动移门内奔去。
　　一行四人，除了趴在男子背上疑似昏迷状态的女子，其余三人无不是满脸焦急。

　　贺如琢静静地俯瞰着楼下众人浑然宛若是因为担心男子背上的那名女子而表现出来的那一副副提心吊胆的样子，神情冷漠，仿佛正在冷眼旁观着一出索然无味的情景剧：“现在，邱子霏成了他们尝试探查的一个引子。”
　　视线中的两男两女前后进入了贵生医院的自动移门。
　　姜盛闻言微微一怔，明白了贺如琢话里的意思。
　　楼下的那一行人着急寻医的目的是假，探查贵生医院的意图方是真。

　　“在邱子霏坠楼事件发生以后，有两批人一直在积极地跟进邱子霏的事情，之前是想要在暗中处理重伤的邱子霏，如今则是在竭尽所能地打探她的具体下落和消息。”
　　“这不是来贵生医院刺探得知邱子霏消息的第一拨人，但他们来的时间实在是太巧了。”贺如琢眸光微敛，不紧不慢地思忖分析道，“他们的手里应该有邱子霏的生辰八字以及DNA携带物，可能是头发、指甲、血液或是某些较为特殊的贴身物品。”
　　“这些东西不算很难获得，但却又没那么容易拿到——所以他们买通了负责邱子霏所在空间的保洁，又或者说，邱子霏的公司出卖了她。”
　　“他们的手下里有修行者，按照他们的委托在哪里设置了一个占卜台，通过手里握有的邱子霏的生辰八字和DNA携带物时刻对邱子霏的生命状态保持着紧密的关注。”
　　“邱子霏醒了，他们很有可能从中获得了相应的消息，所以再次探来了这里。”

　　“这两批人的行动方式大差不差，然而目的迥异。”贺如琢伫立在阳光明媚的落地窗边，目光悠远地回过头望向姜盛，阳光散落在他不染一丝温度的脸上，半明半昧。
　　他语气不带任何多余感情地如实揭晓，竟不知在何时褪去了“邱子霏真爱粉”的外衣：“他们中的一拨人想要邱子霏生，而另一拨人想要邱子霏死。”

　　“他们内部对于接下来要如何处置邱子霏存在分歧，这反映出他们内部派系间本就存在矛盾，而且各个派系相对来说势均力敌，为了维护大体上的和谐共存，他们只能在彼此之间礼貌试探，无论私底下如何各顾各的，相互推诿谦让，对外都必须站在同一战线上。”
　　“处置邱子霏的事情对于他们而言，尚还属于可以各顾各的范围，但他们各方同时又都很重视，说明邱子霏既不重要也重要，与邱子霏直接相关的派系矛盾哪怕日后彻底爆发，也并不会对他们的根基产生太大的影响。”
　　“邱子霏应该是知道了某些他们的中层秘密，这些秘密虽然比较重要，但是仍不足以撼动他们的根基，因此他们应对得依旧从容，各自怀揣着不同的目的出手也没有太大的顾忌——有人仍旧贪图邱子霏的美色，想要悄无声息地将她占为己有；有人为保万全，故而想着不如索性趁机斩草除根。”

　　贺如琢的分析和推断确实句句在理，姜盛无意反驳。
　　无论如何，邱子霏如今已经置身于非同一般的贵生医院，他们想必是轻易伤不到她的了。比起邱子霏之后的状况，他更忍不住去担心贺如琢之后是否会因此而受到惩罚。

　　姜盛注视着贺如琢沐浴在温暖阳光照耀下的那一幅又冷又明亮的俊颜，开门见山地问：“如琢，你这样会不会插手过多了？”
　　贺如琢的话语里暗藏玄机，姜盛当然听得出来。
　　——贺如琢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人类的音讯和踪迹，并由此来分析他们行为背后的动机和意图，必然是因为他动用了自己的关系或力量有意探查。

　　人间事，人间解。
　　即便是身处人间的非人类，也不得随意干预人间事。
　　这是历来的规则。

　　“不会。”看出姜盛顾忌所在的贺如琢轻笑了一声，悠然自若地回答道，“在邱子霏事件的前因后果里，从始至终，我都只是用了一张‘生’字令牌而已。”
　　“至于其它事情，则都是由贵生医院完成的——贵生医院有这个权限，本就受天道容许，既然天道容许，我又何来的过界？”
　　贺如琢轻松地耸了耸肩，眉眼间的松快丝毫不似作伪。

　　“这件事对于我来说，不过是用了几个以前积攒下来的‘妖情’，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影响，所以爱操心的姜小盛你尽可以放心。”贺如琢向姜盛云淡风轻地勾了勾唇以示安慰。
　　“贵生医院低调归低调，它实际上的实力远要比它看上去的还要强大得多。”说着说着，贺大少爷唇边勾起的弧度渐渐加深，一声毫不留情的嗤笑紧跟着从他漂亮的薄唇间轻泻而出，“是他们自己不识好歹，觉得贵生医院好惹，几次三番地主动送上门来。”
　　“既然他们如此作死……就莫要怪贵生医院之后一一如数反击了。”
　　要知道，贵生医院当今管事的那几位，都记仇着呢。
　　有这等好事，身为富贵闲妖的贺大少爷自然乐得看戏。

　　贺如琢对此早有打算，故而此时此刻话说得十分成竹在胸。
　　他笃定道：“我们现在，就只需要等着邱子霏开口。”
　　帮助她一点一点地从创伤后应激障碍里走出来，等她说出她不期然知道并在知情后为她引来了数倍麻烦的某些中层秘密就是了。

　　贺如琢言尽于此，姜盛忽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预感。
　　他轻微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追问贺如琢：“在那之后，你又有什么打算？”
　　“那就得看——那些不为人知的中层秘密里究竟都包括了些什么了。”贺如琢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答道。

　　在邱子霏坠楼的消息曝光之后，生死不明的邱子霏就这么杳无音讯了整整三天。
　　邱子霏的工作团队自然而然地因此停工了三天。

　　犹佳也已经三天晚上都没睡好觉了。
　　她现在的状态根本没办法出门去上班，只能一天又一天地请假，好在公司无意为难于她，像是真的充分体恤她作为邱子霏的助理在面对眼前这般糟糕情形不由得会产生的消极情绪似的，不仅慷慨大方地给她批了个长假好好平复心情，甚至还对她好声好气地多加慰问。

　　然而，接收到公司难能可贵的贴心关照的犹佳却变得更加惶恐不安了。
　　公司今日对她的好，总让她忍不住回想起昔日邱子霏对她的好。
　　可现在邱子霏出事了，在三天前的下午不明缘由地在罕无人迹的西郊工人房自天台坠落，至今生死不明，活不见人，死未见尸。

　　犹佳曾经尝试过千百次想要说服自己，说霏姐会出事和她没有任何的关系，她只是曾经迫于权势，为了明哲保身而不得不做了一件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可是她最后还是无一例外地说服失败了。
　　无论邱子霏会出事和她先前所做的事是否存在因果关系，她的内心潜意识都无法将自己从中干干净净地给撇出去。
　　她在潜意识里默认了自己于此有罪。

　　在这些天里，每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犹佳的耳畔就会不受控制地回荡起一些声音，有的令她害怕，有的令她愧疚，还有的令她痛苦。
　　这些声音渐次汇成河流，侵入她的血脉与细胞，一点一点地将她由内而外地侵蚀击溃。

　　她听到有一个男声威胁她说：“犹佳，你要想清楚——即使你不答应帮我们的忙，我们也有的是办法去达成我们的目的，但是使得我们不得不‘多此一举’的后果，最终将会由你来承担。”
　　“只要你答应帮忙，这就只是关乎几根头发、几片指甲这样的小事，你是邱子霏的生活助理，这些事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不过你如果选择拒绝，那么在此之后这究竟会对你的现有生活造成怎样的后果，那可就不好说了。”
　　“话我已经都和你说得很明白了，犹佳，我相信你是聪明人。”

　　她听到邱子霏在给父母打电话，依旧是自己默默地强顶着所有的压力和不容易，对父母报喜不报忧：“爸，妈，你们别担心。虽然现在我在圈里的情况看上去很不好，但是没关系，我已经找到了能够巧妙解决当前困境的办法。”
　　“你们只要相信我就好了。”
　　“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们也要好好保护自己。”

　　犹佳拼命地捂住耳朵，却丝毫无法减弱在她脑海中自动响起的这些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和邱子霏一起去死，仿佛只有死亡才是当前的她们可以获得的唯一解脱。
　　直到一阵悠扬的电话铃声响起，重新将她拉回到了当下这美丽而又残酷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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